第28章

康熙四年,皇帝剛過迎娶皇後的大婚之喜,轉眼康熙五年,太皇太後又将冰月指婚于靖南王耿繼茂之子耿聚忠,并冊封冰月為和碩柔嘉公主,耿聚忠為三等子和碩額附。

三月,正值春末夏初之際,紫禁城馨香怡人,公主下嫁的大典正式舉行。是日,冰月盛裝濃抹,脫去平日青澀,宛如一名十五六歲的貴女,洛敏從未見過如此美豔動人的塔拉溫珠子。冰月今日出嫁,該是舉國歡慶的好日子,她這個做姐姐的卻不知是悲還是喜,她心知,下嫁耿聚忠并非冰月本願,可即便不願,她是公主,也難抉擇自己的命運。

冰月身穿吉服,頭戴薰貂紅寶石頂吉服冠,出慈寧宮拜別太皇太後、皇太後,從頭至尾禮數周到,一點也不失皇家風範,唯有向皇帝皇後這一對兄嫂拜辭時,冰月始終半低着腦袋,未曾擡眼瞧他倆一眼。

就這樣,冰月在遺憾中,由命婦導引升彩輿,由太監和執事校尉擡輿出了宮。整個儀式中,洛敏強顏歡笑,忍着滿腔說不出的酸楚眼看着護送公主下嫁的彩輿出東華門。

冰月終是走上了這一條她自己的命運之途,而下一個,想必也将不遠了。

冰月出嫁,無疑令洛敏更覺冷清,每日安閑于房內研讀各類書籍。大抵過了五個月,她深居簡出,除了例行給太皇太後以及皇太後請安之外,幾乎天天呆在寝宮裏。

進入八月末九月初,露氣漸寒,地面露凝而白,花卉枯敗,唯有紫禁城內佳木蔥茏,百花争奇鬥豔。

午後難得晴好,皇太後擺駕游賞西花園,洛敏在榮惠的盛邀下終于踏出了寝宮宮門。

“你這孩子,自月公主出嫁便一直将自個兒悶在屋裏,倒是可惜了這些個花兒朵兒。”榮惠由洛敏親自攙扶着,踩着“呱嗒呱嗒”的高底鞋,左右游賞滿園秋景,卻仍不忘拍着她的手背叨念幾聲。

洛敏不怒不嗔,笑道:“皇額娘,敏敏是俗人,這些花兒朵兒叫我賞了才是可惜,留給惜花之人吧。”

“你呀,我瞧你是全沒這個心!”榮惠看着她搖頭嘆氣,“得空也該多出來走動走動,別把自個兒悶壞了,先帝走了,姐姐走了,皇額娘如今也只有敏敏你了。”

是呀,順治帝在世時,榮惠除了她,幾乎無所依,如今更是只有她了,可再過不久,她也該離榮惠而去了吧……

思及此,洛敏心中五味雜陳,縱然眼前繁華盛景,也如枯枝敗葉,好似無望無果。

“皇額娘只有敏敏,敏敏也只有皇額娘,皇額娘待敏敏如己所出,若能伴随皇額娘一生,敏敏也無怨無悔!”她從未如此真摯熱忱地與榮惠說話,眼底的光芒令榮惠心底一顫,鼻頭經不住泛酸,然而僅僅一瞬,忽又笑道:“傻孩子,你又豈能伴我一生,你要與之相伴一生的人可是你的未來額驸啊!”

洛敏神色一懔,眼中的眸色漸漸失去光彩,低垂着眼睑,心底那緊閉的黑色匣子正松動着,奮力往外推搡,欲重返許久不見的光明之地。

然而,就在透過一絲光線的當口,“咣當”一聲,匣子被外力緊緊扣住,憋在心底多年的苦水終究沒對榮惠吐出。

她是大清國的公主,她的下半生早已許給了那位遠在蒙古科爾沁草原的達爾罕王長孫,縱然她是借屍還魂,縱然她仍保留着三百多年後的記憶,她也只是借屍還魂,而非一朝飛仙,她沒有辦法蘀自己做主,除非生命再重來一次,沒有生在帝王家,沒有生在古代,或許還有選擇的機會,或許……沒有如此之多的“生不由己”!

“臣妾見過太後,太後萬福金安。”一聲溫婉的見禮問候将洛敏的思緒收回,回轉過身,只見皇後雲鬓簪花,眉眼含笑,半低着身子,忙道了句“萬福”。

眼前的人兒告訴洛敏,這便是現實,今後的人生她唯有面對現實,只有面對了現實,她才不會再失去對她生命至關重要之人!

“起來吧,今兒倒巧,不想皇後也得此興致來這花園子裏賞花兒。”

皇後起身朝洛敏微笑颔了颔首,後又對榮惠回道:“臣妾見今兒天好,便想出來走走。”

“出來走走好,皇後若是待在坤寧宮裏乏悶,也可多到慈仁宮來坐坐,你與敏敏年紀相當,定能說得上話來的。”榮惠慈眉善目,滿臉堆笑道。

冰月嫁了人,離了宮,本就性子淡薄的孩子又令榮惠擔憂起來,而瞧皇後的性子,也知她讀書明理,心裏估摸着這兩孩子能聊到一塊兒。

洛敏不曾想到榮惠會蘀她拉攏皇後,怔愣之餘又似有些心虛,能否聊得來,那也得看她是否願意……

“皇額娘既如此說,臣妾自當恭敬不如從命。”言罷,皇後又朝洛敏微微一笑,如此儀态端莊的大清國母,洛敏即便不願,也不忍心将她推拒,倒顯得她心胸狹隘了,再言,她如今名義上也算是赫舍裏的皇姐了。

洛敏回以微笑,榮惠瞧見此情此景和樂融融,也忍不住彎起唇角。

往後幾天,皇後真的時常來慈仁宮走動,也與洛敏時常道說詩書,一來二往,也算熟稔了起來。

皇後行事規矩,謹言慎行,若非兩人算得上志同道合,也不會輕易談及平日喜好,而在皇後眼裏,素來深居簡出、拒人于千裏的敏公主遠比想像中的易處許多。

“這些可都是公主今兒練的字?”

今日皇後上慈仁宮請安後便直接來了洛敏的住處,那會兒洛敏正在練字,許是過于專注,皇後到了也沒來得及收拾,兩人見禮後,皇後望了一眼案桌,不免暗嘆她的字跡工整之餘更顯柔中帶剛。都說字如其人,幾日相處下來,多半也感受得到。

“閑來無事,也就打發打發時辰,拙劣之技,定是讓皇後見笑了。”洛敏淡掃白紙黑字一眼,寵辱不驚。

“哪裏,敏公主練得如此一手好字,若非親眼所見,我還以為自個兒回到了魏晉之時!”皇後毫不誇張地贊嘆,倒是讓洛敏面露羞赧了,她也不加多言,只當眉眼含笑。

“未進宮時,瑪法理政看不過來蒙漢文本時,我便幫着抄寫,也識得了幾個字,而今到了宮裏,因宮中禮制,也就鮮少再碰觸這些了。”

洛敏看到她一閃而過的黯然,心想她也定是極愛讀書的,無奈宮中規矩,女眷無需同男子一般識得過多書籍,只當恪守婦道、遵三綱五常便足矣。而封建禮教對于女子的扼殺未能阻止洛敏讀書習字,多年下來,可謂是“肆無忌憚”,就連太皇太後也舀她不得。

她是特例,也僅此一例,連冰月也不曾與她一般熱愛讀書!原以為在這宮中除了玄烨再也找不到同好之人,不想皇後的出現又使她心中一喜。

“不知皇後平日愛讀什麽書?我這兒藏了幾本詩集,若是不嫌棄,可贈與皇後閱讀解乏。”

“當真?”皇後眼露精光,與之前那個沉穩的皇後判若兩人,活像個期待新鮮事物的小姑娘,洛敏怎會忘記,即便她與玄烨成了婚,可年齡上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女。

許是家風嚴謹令她不得展露真性,許是宮規森嚴令她只能每日拘謹……她是皇後,卻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女子啊!

洛敏沒有即可回答,而是直接取了兩本漢文詩集交與她,“詩三百,抑或是李太白?”

皇後放眼一瞧,只見她手中的兩本詩集早已褶皺不堪,想必是日日翻閱以致如此,猶記得成婚那晚,她隐隐聽到皇上吟了兩句太白的詩句,便伸手舀起了那本《太白詩集》,捧在手心,盯着出神。

洛敏瞧她挑了李太白的詩集,便又把《詩經》收了起來,閉了閉雙眼,道:“沒想到皇後與皇上一樣,也愛太白之詩。”

聞言,皇後雙手一頓,光潔的面頰上立即染上淡淡的紅霞,她只是借當日記憶擅自揣度君心,不料确實如此,欣喜之餘亦帶羞澀。

“過去在瑪法身邊習過詩文,對李太白也略知一二,當日聽聞皇上吟誦,別具意味。”皇後依舊笑着,可眸色已由濃轉淡,她不由地想起玄烨那晚所吟的那首《清平調詞》,雖然飽含深情,卻并不是對着她抒發。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當皇上見到雲、看到花,他心底又會想起誰……

屋子一時沉寂,洛敏只當她思君而心馳神往,掩住內心的酸澀,默默叫雲秋收了案桌上的物什。

皇後聽聞動靜,忽又擡起頭來将手中的詩集交與身旁的侍女保管,繼而看向洛敏,沒有故作羞态,只是面上泛着潮紅對洛敏問道:“聽聞公主與皇上從小玩在一塊兒,不知對于皇上的喜好……”

洛敏不曾料到她會向自己問及玄烨的喜好抑或還有其他信息,微怔之後又恢複常态,道:“自古君王喜怒難測,我只知他平日嗜書如命,或是愛吃什麽,再多的也說不上來,而這些想必早有嬷嬷告知了皇後。”言下之意,她也幫不了她。

“既如此,我也不便再叨擾公主了。”眼瞧天色漸合,皇後又見洛敏面露倦色,心領神會,便想告辭離去。

當她跨步走出寝宮門時,洛敏忽又叫住了她,徐步走上前,輕聲道:“再過不久便是重九,皇上最喜菊花。”洛敏未再多言,見到她面露感激之色便已知她心有領悟。

皇後道出感激之情後便離開了她的住處,望着她緩中帶急的步伐,洛敏心中不知是何感受,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幫着她。

明明她是玄烨的皇後,是玄烨一生難忘的赫舍裏皇後,他們之間不該由她來插足,而偏偏方才,她看着赫舍裏的眼神,似曾相識,竟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

或許,她是想推波助瀾。

九九重陽,天高氣爽,民間百姓賞菊登高,滿清入關以來也跟着入鄉随俗。

是日,紫禁城又陷入節日喜慶之中,宮人們與前幾日于各宮将相關事宜準備妥當,至今日淩晨時分,大清國帝後攜宮人前往宮後苑奉行傳統。

倚北宮牆太湖疊石的堆秀山上,佳木蔥茏,盆景林立,玄烨親奉太皇太後沿着山下曲折盤旋小路徐步而上,走過正中門,沿着門洞石階盤旋到達山頂,皇後跟随太皇太後另一側,三人進了禦景亭,玄烨扶太皇太後坐上南面寶座,又與皇後另列坐席,待人于他們案前擺上菊花酒、蓬餌等佳節膳品,便開始了一年一度的登高眺遠賞菊之會。

玄烨鮮少飲酒,對于菊花酒亦是淺嘗辄止,不喝酒,而又将視線轉向禦景亭周遭,滿目菊種争奇鬥豔,令他眼神驟然大放光彩。

“皇祖母,您瞧,今年似乎較往年多了好些菊種!”玄烨身子微微前傾,看着太皇太後眉飛色舞道:“您瞧那盆下垂如絲的金帶風飄,還有形同如意的金如意,還有白如玉雪的白鶴卧雪……皇祖母,今年奉宸苑那些人倒是讨喜得很啊!朕要賞他們!”

太皇太後見他仍像個孩子,不禁笑着搖了搖頭,“奉宸苑的人辦事井然有條,讨得皇上歡心自當該賞,只是追根溯源,皇上對領頭之人更應大大賞賜才是。”

“對對!快傳宮苑領事,朕要親自賞他!”

“不必傳宮苑領事,這領頭出主意的人啊就在這堆秀山上。”

“就在這山上?是誰?”

“皇上,是臣妾擅作主張,于前幾日走了一趟奉宸苑,命他們今年重九多備了一些菊種在禦景亭前供皇上登高觀賞。”

玄烨沒有想到安排這一切的人會是皇後,大婚之後他幾乎鮮少見到皇後,他的皇姐越是想把他推給皇後,他便越發想疏離了她,如今瞧着皇後這一份心意,除了感激以及愧對外,他也再無過多情意能置她身上,倘若做這一切的人是他的皇姐,那該多好!

“原來是皇後!既如此,皇後想要朕賞賜你什麽?”思緒轉了一圈,玄烨複又看向皇後笑問。

皇後微低着頭,落落大方道:“臣妾不求賞賜,只願皇上日日心情疏朗。”

日日心情舒朗,他也想啊,只不過,天不從人願罷了。

“皇後真是有心了,不過朕是天子,君無戲言,說賞便要賞,這樣吧,過會子叫人把這些菊花全都搬到坤寧宮裏頭吧。”

“臣妾謝皇上賞。”皇後起身叩謝隆恩,落座之時仍掩不住內心的激蕩,心跳個不停。皇上喜愛菊花,如今将所有的菊花搬去坤寧宮,往後他若想賞菊,必是要來她的宮中了,大婚後的期盼終是要到頭了……

而這一夜,皇後如願以償,玄烨臨幸坤寧宮,給了她一個難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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