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北風凜冽,暮色四合已久,空曠寂寥的原野上低垂着濃重的鉛雲,寬闊的西遼河向北延伸,無窮無盡,在與天地接壤的遠處,伊克唐噶裏克坡上,閃着明亮的火光。那是一座科爾沁草原上難得一見的磚瓦房,氣派恢宏,對于長久居住于這片廣袤土地的當地人而言,他們的格兒[1]顯得樸素而渺小。

在那偌大的瓊樓玉宇裏,住着一位大清國的公主,有人說公主美若天仙,賽過薩仁[2],也有人說公主生性怪僻,躲在大屋子裏,幾乎不與任何外人相見,包括她的額驸,草原的巴特爾[3],達爾汗王的世子。

透過明亮的火光,屋子裏一派祥和,厚厚的簾子隔了一道門,好似無聲無息,隐隐約約響動着炭火的“噼噼啪啪”之聲,而肅立于門內兩側的侍女如木雕泥塑一般紋絲不動,一縷縷淡香穿過簾縫,由內而外散發飄逸。

眼看殘燈将盡,爐火不溫,侍女忙添油加炭,頃刻間,屋裏又變得亮堂堂、暖烘烘了。而窗外依舊“飒飒”有聲,屋內的女子透過那新糊沒多久的銀紅窗紗往外間望去,隐隐聽到一聲低問,一聲請安。

“額驸爺吉祥!公主方才歇下了,請爺先回吧,別惹得公主動氣。”一位嬷嬷,公主的保姆,站在寝宮門前,陪着笑臉。

班第轉了轉眼珠,又試着往前走了幾步,朝門內張望了一眼,随即失望地收回視線,道:“麻煩嬷嬷,我不進去,就許我站在這兒,能瞧上一眼也好,成不?”屋內每日燈火通明,即便公主喜愛點燈就寝,也不至于靠着炕榻而不回床榻安睡,他能從窗紗看到,公主其實并未睡下,而是不願見他。

可就算公主将他驅之門外,他也想再見佳人,哪怕是悄悄看一眼也好。然而任憑他如何放低身礀,守在門口的嬷嬷也只是無可奈何地笑道:“爺這話,您叫奴才哪裏敢當,公主真歇下了。”

明知是同樣的回答,班第依舊不屈不饒,他不再死纏爛打,只是默默地站在門口,靜靜往裏看去,嬷嬷不好将他任意驅趕,唯有搖搖頭,撤回屋內。

屋子裏,一片暖烘烘,比過外頭的數九寒天千倍萬倍,嬷嬷實有不忍,終是進屋在爐火前盈盈一拜,道:“公主,這天寒地凍的,額驸爺還在外頭,您瞧着是不是……”

公主握着書卷皺眉,心裏一頓煩躁,“随他去,他又不是三歲稚兒,覺着冷了自會回去,凍不壞他!”都說這位額驸身子健朗,骁勇威猛,若是受不住區區風寒,豈不是浪得虛名?

“可是……”嬷嬷支支吾吾,心想公主身在暖爐之前,不知外頭苦寒,草原不比京師,一到寒冬,更是寒氣沖天,苦不堪言!可公主一意孤行,她一個奴才亦不好多說什麽。

燭火滅盡重燃,重燃又盡,公主困意漸濃,喚了貼身侍女雲秋前來更衣準備入睡,不想嬷嬷又前來一拜,臉色較先前更為沉重,“公主,額驸爺他還候在外頭。”

公主沒有想到,這個額驸除了為人沉悶,竟也如此固執!她原以為狠下心腸,避而不見便可使他知難而退,誰知卻真真低估了他!

公主眉頭深鎖,雲秋放在她領口的手也頓了下,好似在心底做了一番掙紮,才說:“公主,額驸爺畢竟是達爾汗王的長子,将來也是要繼承爵位的,若在公主這兒出了什麽差池,只怕傳到京師便不好了。”

雲秋一語倒是點醒了她,這兩個月來,她時時端出公主架子,顯露公主威風,為的只是一己之私,卻忘了她一向顧及的大義,哦,也不全是,那個顧全大局的洛敏已在她體內沉睡許久,自那日大婚恸哭之後,她便如同消失得無影無蹤,好似從不在她體內生存過。

如今掌控一切的是她端敏公主,太皇太後以先帝爺名義親封的和碩公主!這裏沒有皇宮規制,沒有太皇太後,她不需要向任何人低聲下氣,也不需要過分約束自己,她好像是自由了,好像在科爾沁的草原上是最尊貴無比的那人,可是,她并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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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在她出神怔愣之際,嬷嬷又輕喚了一聲,公主深吸一口氣,淡淡說了一句:“備一碗熱奶茶,再添些炭火,雲秋,這衣裳稍後再換。”

雲秋喜上眉梢,趕忙差人做事,嬷嬷也打了簾子,把久候門外的額驸爺請進了屋,迎他走到屏風前站定,又微微欠了欠身,退了出去,爾後侍女端了熱奶茶,請額驸落座于炕榻上,才一個個退出寝宮。

公主坐在屏風後,兩人不言不語,額驸一進屋子便暖了許多,臉色也正常不少,只是心弦繃得很緊,他時不時朝屏風望去,但願對面的人說句話,哪怕發個聲也好,可炭火炙烤着越發紅透,他的身子也由寒轉熱,卻遲遲聽不到任何動靜。

他本該對此習慣,公主這般對他已不止一兩日,合卺之夜後,他與公主相處了一個月便被公主硬生生攆走,往後再無機會相見,他只當是皇家女兒嬌貴,公主的丈夫不好當,卻不想會如此怪癖且不近人情。或許真是過了太多年,當年他與公主僅有一面之緣,又如何斷定公主為人?

不過,他亦是對公主存過幻想之情,曾經的毫不在意終是在那清澈如水的銀鈴笑聲中土崩瓦解,年複一年,哪怕隔着千山萬水,他亦會偶爾對着月亮遙想當年,好不容易等到大清皇帝下旨完婚,他原以為他與公主是一樣地欣喜若狂,一樣地心花怒放,然而,直至那一夜,他的喜悅被掃盡了,心花被吹落了,就如同今夜的寒風一般,冷漠寒涼,不近人情。

猶記得,大婚那天,他按照大清國的典禮儀式與公主完婚,喜轎被擡進寝宮堂屋,他彎弓搭箭對着轎門底部連發三箭,一位嬷嬷打開了轎簾,她穿着一身大紅色的公主吉服,袍服很長,遮住了一雙穿着高底鞋的天足,頭上蓋着紅蓋頭,袅袅婷婷地被攙出了轎,那一刻,他是緊張的,也是心動的,她的新娘十分娴靜,又與他一同規規矩矩地完成了所有禮節。

公主坐帳時,只是一動不動地垂着頭,他以為她與自己一樣緊張,手上的秤杆微微顫抖,生怕一不小心,在挑蓋頭的時候傷到公主,不過他的小心翼翼終是沒有釀成禍端。挑起蓋頭的那一瞬,他驚呆了,盯着那張天仙般的紅顏愣了好半天,忘了呼吸,直到嬷嬷在旁提醒,他方回過神,按照滿洲婚禮的步驟,顫顫巍巍摘了她頭上的紅絨花,插到挂有喜神像的北窗,爾後,兩人盤腿在喜床沿下鋪設的坐褥上相向而坐,喝了交杯酒、吃了阿什不烏密,而在他出新房陪完陪客後,繼續合卺之禮。

再回新房對坐,不同合卺之時,他們坐上喜床,中間的小宴桌上多扣了一面銅盆,在嬷嬷的服侍下,對食了一個半生不熟的子孫饽饽,半生即取諧音“生子”,說是寄予了祈求子嗣繁興的願望。

與公主對飲對食,簡直如同夢想,他難以想象,在這合卺禮全部完成後,他們便是舉案齊眉的夫妻了!

他慢慢輕咬了一口子孫饽饽,嬷嬷又讓公主咬下,公主垂眸半低着頭,看不到神情。當窗外屋檐下,那誰也聽不懂的古老女真話唱出的交祝歌謠聲漸漸消失時,嬷嬷與幾個全福太太連帶着案桌一同撤走退出,嬷嬷臨去前又與公主笑模笑樣地說了幾句悄悄話,公主依舊端坐着,不失儀态,也不動聲色,直待嬷嬷叩了頭,關了洞房門退出,屋裏寂靜萬分,才聞到了彼此的呼吸,他的心口更是“突突”直跳,好似蹦到了嗓子眼,對着她,不由得想入非非。

他努力克制自己,以免驚吓到她,他細細揣度,試着穩住心神,轉身與她對話,怎知一回頭,眼前一身華貴喜氣的她騰地站了起來,随即低下頭,直盯着他,道了幾句他今生難忘的話。

她說,她天生擅習詩文,孜孜不倦,性情寡淡,孤獨慣了。

她說,她雖性情寡淡,卻非薄情寡義,也知他所需,遂願花金賣銀為他置妾數人,而不斷他家族血脈,也不奪他閨房之樂。

她還說,他們如今有了夫妻名分便夠了。

話已至此,他全都聽得懂,公主特意用一口順溜的蒙古話告訴他這一切,便已在心中早早做了打算,他知道,公主的心裏,并無他。

他心裏再驚訝、再難過、再生氣,也不好與公主太過較真,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生的時間等她回心轉意。

于是,那一晚,他睡在炕榻上,公主睡在喜床上,隔了一道屏風,過了整整一個月,同住的一個月,他在炕榻上孤獨地度過了三十個夜晚,而之後的一個月,公主終于難以隐忍,将他攆了出去,避着他,不與他說話,甚至不見他的父母和本家親戚,如此一來,人們再也不向往公主是何等美貌,只認定了這是一個張揚跋扈、唯我獨尊的大清公主!然而,再有人對她不滿,礙于她的身份,人們皆是敢怒不敢言,久而久之也就任意妄為,無心再想這位天之驕女。

而他卻不同,兩個月的氣惱并非白受,他回去左思右想,為何她與兒時判若兩人,時隔兩個月,他似是悟出了些什麽,想當面與她說一說,可總是吃到閉門羹,若非他撐下去,只怕真要遙遙無期、相守無望了,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公主終于願意見他,可是,見面卻如同沒見,那一張美麗的嬌顏被屏風遮去了風貌,他無緣欣賞。

班第手裏的奶茶已然涼透,想說的話在踏入寝宮大門時,又緊張得全都憋了回去,如今公主不出聲,他更是心慌意亂,生怕有冒犯之意。

“額驸若無話與我說,便回去就寝吧。”許久,公主終于在屏風後慵懶地吐出聲,班第心頭微微一動,那是久違了兩個月後的頭一次對話。

只是公主依然如此薄情,竟又想将自己的丈夫驅之門外!

班第放下茶碗,捏了捏拳頭,随即又松開,“公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你說。”

“公主當真是飛揚跋扈、薄情寡義的人麽?”

“你覺得我怎樣便怎樣吧,若是要說這些,我想我都聽到了,你可以離開了。”公主當真是目中無人、寡情薄義,在這天寒地凍的夜裏對自己的丈夫下了“逐客令”。

“公主當年并非如此,公主與我談起科爾沁時,滿是向往,我以為公主定會喜歡這裏,也會喜歡……”說到這裏,班第低下頭,耳根子發熱,他不會忘記,他們曾在紫禁城的花園子裏,度過了一個開心愉快的午後,雖說短暫,卻很美好,因為他記住了她。

“額驸都說是當年,當年又豈能與如今相比?”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她,當年與他玩在一起的并非她端敏公主,而是那個被她關押起來的洛敏,她想即便自己喚醒她,想必也不願面對眼前之人,這只會勾起她對過往的苦澀與心酸。

那日讓她哭過便夠了,從今往後,她會在這座公主府裏了卻殘生,就當是一座華貴無比的尼姑庵,她是庵裏的姑子,紅塵之事與她無擾,與她無憂。

班第不知過去發生了什麽令她至此,也不知他們之間的夫妻情分能否長久,公主既然不願說,他也不做強求,他能做的唯有靜心等待,等待公主願意對他敞開心扉。

“我明白了,恕打擾,請公主早些歇息。”班第斂住心神,恭恭敬敬地朝公主行了一禮,随後轉身走出寝宮,步入風雪。

等人走去,公主才從屏風後徐徐走出,聽着窗外“飒飒”響聲,又走到窗邊,雲秋進來蘀她更衣,她卻幽幽開口:“雲秋,你可想家?”

雲秋愣了愣,道:“奴才自小在宮中侍奉各位主子,兜兜轉轉,才被撥給了主子您,奴才早已記不清家鄉,只在腦海裏留了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對奴才來說,主子在的地兒便是奴才的家,如今主子就在奴才身邊,奴才不想不念,只願蘀主子您分憂。”

“若能分憂倒也好。”公主想了想,又道:“今後若沒有我傳見,不得再讓額驸爺靠近我寝宮門半步,可明白?”

公主幾近決絕的語氣,叫雲秋難過之餘也不敢拒絕,只是暗中蘀額驸爺惋惜,終究是與公主錯過了那些年……公主的心,恐怕在拜辭那人時,已是牢牢鎖上,不知能否讓人重新開啓……

作者有話要說:下回預告:飛雪寒天寂靜夜,府門稀客尋知心。欲知詳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格兒:即蒙語“房間”,滿語“蒙古包”之意。

[2]薩仁:蒙語“月亮”

[3]巴特爾:蒙語“英雄”

明天有更新~接下來會過一段在蒙古的日子,至于怎麽和玄烨重逢,我已經安排好了,男主早在主角欄裏确定了,所以不會變,姑涼們要是願意繼續支持某草,就堅持下去吧~愛乃們!!

然後謝謝小宛的兩枚地雷!!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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