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阖上了門,他才将置于桌上的行李打開。
若是旁人看見了,怕是要詫異他此時的神色,眸中的笑意盡數收斂,深邃的眸裏又摻進來許多與他氣場完全不符合的沉重來,似乎一塊溫吞的玉染了些血氣,怎麽看怎麽突兀。
最上面鋪着的是換洗的衣物,看上去只是普通的遠行行李,只是手指翻動後方才看到,一封信被壓在了箱底。
回想三天前,他還在湖北陪着那些私吞撥款的司長①打官場話,陪着喝完了三巡的酒。民政司的司長是個年近五十的胖子,一張臉吃得油光滿面,醉醺醺地摟着他道:“顧主事,不是我不赈恤百姓,你說的那些大衆學堂,那也得有錢才能辦不是?這錢我從哪出啊?”
說完這話,包間的門就被打開,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肩上扛着位女孩走進來,“噗通”一聲跪在桌前,伸出一只手等着打賞。
肩上的女孩也不過十二三歲,坐在肩頭不住地抖,臉上強撐着笑,濕漉漉的眼睛淌出水來,抖着聲音道:“我......我來伺候司長。”
這是個雛妓,被司長高價買了來破身,扛着他的少年被稱為龜奴,他只需要将人扛到買主家裏,等到完事再将人扛回去,這一趟就算真正完成任務,而至于這個雛妓是死是活,他也一概不管。
“哎,你要伺候的是這個。”司長拍了拍顧澈的肩,同時摸了幾文錢扔到地上。龜奴跪着移過去,收了錢便退出了包間,還貼心地關起了門。
桌上都是看熱鬧的,聞言起哄笑了起來,似是都想要看他溫潤面孔被撕開的樣子。
女孩身子抖得越發厲害了,司長擡腿便踹了她一腳:“過來伺候着啊。”
她被這一腳踹的趴到地上,又怕惹惱了他,憋着哭腔爬起來挪到顧澈身邊,從背後伸手摟住了他的腰,開始細細撫摸。
有人吹起了口哨,女孩終于忍不住從喉嚨裏滾出幾聲嗚咽來,卻更激起了這些人的興趣。
顧澈神情不變,淺淺笑了一聲,又加了口菜在碗裏,“這時候的筍焯過了倒真有嚼勁。”
“顧主事你行不行啊!”有人憋不住笑了起來。
顧澈淡淡看了眼他,低頭挑出菜裏的辣椒,平靜道:“我記得貴府的菜肴也格外可口,許是令尊得了許多新地,連府裏的廚子都替他歡喜,做出的菜怕是都督府裏都比不上呢。”
他這話一出,那人瞬間變了臉色。強占土地是重罪,嚴重了說有包藏禍心的嫌疑,他怎麽敢讓都督知道。此時看着顧澈一副唠着家常話的柔和面孔,他更是再不敢開口,生怕以此連累了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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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長自然聽出了這其中的彎繞,又夾了一塊筍放在他碗裏,話語裏卻并不友善,“喜歡就多吃些,聽說顧主事師從胡昌先生,那他可教過你不要拒絕別人的好意嗎?”
顧澈眸裏閃過一絲不悅,卻也快得無法捕捉,他放下筷子,轉而取了一雙新的,夾起那塊筍遞到腰間,聲音和煦:“嘗嘗。”
女孩吓得手指揪緊了他的衣服,卻瞧見他眼裏并無惡意,甚至可以說帶着些柔情蜜意,讓人忍不住化在裏面,便大着膽子張嘴叼走了那塊筍尖。
他鼓勵似地拍了拍她的手,下一秒便将人從地上扶了起來。
“家師博古通今,只是晚輩愚鈍,只學會了一句。”他将女孩擋在身後,沖司長颌首作禮,輕緩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這是在罵在場的人面目虛僞,沒有操守,一時間所有人都鐵青着臉,卻礙于種種原因不敢反駁,顧澈環視了一圈,頭一次露出了鮮明的情緒來,他滿眼厭惡,目光最終落在司長臉上,“多謝司長美意了,興建學堂的事,還請司長好好考慮,畢竟黎先生格外看重此事,想必您也不願意要他失望的。”
話說完他便扭頭離開,女孩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出了包間,剛才合上門便有什麽東西砸在門上,緊接着是一陣瓷具被砸碎的聲音,她下意識抖了下。
肩上落下一雙手來,顧澈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似乎又覺得這樣不甚禮貌,很快便收回了手。
龜奴擡了擡眼皮,探究地看向這邊,顧澈移步擋住他的視線,偷偷将幾塊銅元塞進女孩手裏,扭頭對他道:“她伺候得很好,是我身體有恙無法行事,你回去如實報告就是。”
他這樣淡淡幾句,卻免去了女孩将要遭受的一頓毒打,女孩感激地含着眼淚,當下就要跪下去給他磕頭,他慌忙扶住了人,無奈道:“不必謝我,快回去吧。”
女孩再次坐在龜奴肩頭,晃晃悠悠地回去。他這才有空打量起自己來,墨藍的長褂上撲上了幾個手印,油膩膩地泛着光,染得那一片衣料發黑,是方才司長摟他時留下的手印。
他胃裏又有些翻騰,即使已經過了三天,粘膩的感覺還是時時纏繞,令人生厭。
那天之後他便辭了主事一職,寫就一篇關于教育普及的文章發表在報,文章字字懇切,誠心感謝司長為民謀利,免收學費。逼得湖北人人誇贊司長賢明,走出這一步時他便沒有想要仕途明珞,反正這官場污濁他看了也生厭,倒不如專心于文學。
而司長縱使想尋他麻煩——他文章一經發表便被各大報紙轉印,其間明确列舉了政府撥款及建造項目,人人都知他是因司長賢明自愧不如而甘願辭職,司長更是不敢輕易折騰他,最終也只能咬碎了呀牙往肚子裏咽。
湖北都督黎元洪,對于興辦學堂一事更是贊同不已,此事便這樣不了了之,學堂的修建也在司長的罵聲中提上了日程。
只是他才輕松了一日,次日晚便傳出黎元洪被段祺瑞挾持入京的消息,一夜之間,段祺瑞接手湖北,撤去一大批黎元洪舊部。
他本該跟随革命黨南下,卻收到了舊友夏田壽的信件,正是箱內這封信。
夏田壽人尚在湖北,連夜委托下人送來的信,信上只交代了黎元洪如今的危險處境,而後委托他來京找尋胡昌——也就是他的老師,旁的便沒有再提。顧澈不由無奈,這人慣愛逗弄,竟也沒有留下個老師的地址,偌大的北京城,怕是有一番尋摸呢。
不過尋人的事情倒是急不得,畢竟按照老師的性子,他若想見面,自會主動來尋。所以眼下更要緊的還是黎元洪一事鬧出的動靜。
次日一早,他就先出了溫府尋人打聽,果不其然,短短兩天,黎元洪入京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北京人人都道大總統愛才心切,召副總統北上商量治國之策。
辭過了早點攤的顧客,他又買了份報紙,看到上面明顯是北洋派的阿谀奉承之語,不由心下冷笑。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次北上絕不是什麽愛才心切。總統給黎元洪安排的住處在中南海瀛臺②,對外言說議政,實則軟禁打壓。就連皇城腳下也多了不少守衛,他不能多留,簡單地觀察了一圈便又回了溫府。
他房間離後罩房并不算遠,随着抄手游廊的曲折走,沒一會便能看到。
他才剛踏上游廊,最先前領他進門的管家卻也瞧見了他,走近了些拱手道:“顧少爺去做什麽?”
這個方向走到盡頭也只有後罩房,面對這樣的明知故問,顧澈倒是沒有半點不悅,笑道:“來溫府一趟,還有故友尚未拜見,實在遺憾。”
“小少爺這些年性子古怪,您怕是同他聊不來的。”
管家話裏話外都是忠心的勸告,讓顧澈不由多看了他幾眼,“何種性子古怪?”
這會兒管家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了,憋了半晌只道:“您還是莫去的好。”
這倒怪了,自打他進了府,就沒瞧見過溫十安的影子。從前他們最親密不過,他日日貼着溫十安,一聲“哥哥”都甜甜膩膩地叫了五六年,來溫府前他也從未想到這人能避而不見他。
溫十安越是這樣,他還偏生起了股非要見到他的心思。
“多謝提醒,畢竟闊別已久了,我總該去看看的。”
逼仄的院內雜草叢生,在這樣的天氣裏也都枯萎殆盡,黃葉枯草遍布根角,完全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他不由開始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主屋的門掩着,輕輕一推便推開了,空氣裏有一股莫名的味道,像是煙草味,又像是什麽燃盡了的灰燼味道,嗆得人鼻子有些癢,他不由得伸手揉了揉,正想着退出去,忽而從裏傳來一道聲音。
“不是說了,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進來嗎?”
聲音慵懶散漫,帶着些沙啞,叫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而顧澈也确實是這樣做的。
于是撞進眼裏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那人閉着眼斜斜地靠在床頭,長發垂下了床,屋內沒有點燈,床頭紗帳低垂,隐約看到他松松垮垮的長袍攏在暗處。
因為等了許久沒見有人說話,他緩緩睜開眼,有些詫異于顧澈的存在,微蹙着眉。
眉間若蹙,雙目含情,若非衣着,顧澈定會以為這是個貌美的女子。
這人面上和溫铎之有幾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單從溫铎之便看得出溫家的基因是一等一的好,溫十安的生母是滿族,因而他身上滿族人的優勢盡顯,鼻梁高挺皮膚白皙,尤其一雙淺色的眼瞳,看人時總有種寡淡的深情。
“是我。”先前那份自若在溫十安的視線下卻又些潰散,他下意識回答,卻也沒想過這人還認不認得他。
溫十安坐了起來,頭發淩亂,他只随手将其撥在耳後,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圈,便露出了然的神色,問道: “小思辰,什麽時候回國的?”
溫十安喜歡稱他的名,打以前就這樣,這稱呼跨越了幾年的時歲,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快三年了,之前一直在湖北,昨天才來北京,就借住在這裏。”顧澈說完,又走近了些,忍不住細細瞧他——他變了很多,從前只記得他模樣秀氣,倒也不像現在這樣的鋒利。
顧澈很難将眼前的人和回憶聯系起來,許多話不知該從何說起,溫十安瞧他呆呆的不說話,便問:“如今外面是什麽時候了?”
他瞧了眼手表,“辰時了。”
“我不是問這個。”溫十安站了起來,也未穿鞋子,就這麽踏在冰涼的地上,一步步走近他,“我是問,大清亡了嗎?”
顧澈一擡頭,就看見他凝眉擡眼間風情微露,倏地便想起之前在東洋看過的油畫,尤其是他輕啓雙唇款款而訴,猶似一副美人生香,勝盛一枕美夢黃粱。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像後退了一小步,避開溫十安鋒利的視線,清了清嗓,說道:“現在是中華民國了。”
這樣的倉皇,若給那些同僚瞧見了,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民國。”溫十安斂着眉細細念過這兩字,才道:“這樣啊,可惜了。”
可惜什麽?可惜清朝亡了?還是可惜建立民國?
他沒說,顧澈也沒問。隔了些許年,溫十安變得陌生了許多,顧澈有些看不透他,被他淺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便深處鬼差地伸出手勾起他的頭發,像是撥動了一副古畫。
“怎麽了?”溫十安站着沒動,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搖了搖頭,笑道:“怎麽還蓄着頭發?”
溫十安不動聲色地繞過他,又坐回了榻上。
感受到發絲在指尖一瞬而過,顧澈摩挲了下手指,收回了手。
“外面好像天涼了很多。”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顧澈回道:“可不是,今年格外冷些。”
剛說完,溫十安便咳嗽了起來,他皺了皺眉,問:“感冒了嗎?”
溫十安咳得厲害,好一會才喘過氣,聲音也輕飄飄的,“這幾年身體總不好,沒事。”
顧澈看他臉色蒼白的厲害,還只穿着一件單薄的長袍,便提醒道:“天冷了,你記得添衣服。”
溫十安又笑了起來,“顧少爺這幾年穿了層洋皮,倒越啰嗦了。”
顧澈漸漸找回了些氣勢,後知後覺地輕咳了聲,掩去不該有的無措,眸中又是熟悉的淡然神色,“這幾日怎麽不見你?”
溫十安移開了視線,斂着眸說:“不喜歡出去。”
“你如今倒是和從前不太像。”
話似乎說得不合時宜,看到溫十安愣了下,他又有些懊惱。
好在溫十安并沒在意他蹩腳的話,應道:“人都是會變的,你顧少爺也變了不少。”
顧澈感覺到他的目光将自己細細打量了一遍,不由又有些僵硬。
他向來是自持冷靜淡定的人,可無論何時,面對溫十安時,他總有種小孩子争寵的嬌慣感,就連最開始那聲唐突的“哥哥”,也是下意識喚了出來。
溫十安瞧着并沒有和他交談的心思,他便沒話找話道:“出國後我也常寫信寄過來,你可看過?”
溫十安抿了抿唇,似乎在回想,片刻後道:“興許是看過吧,不記得了。”
“那這幾年你都在做什麽?我總沒有你的消息。”
溫十安終于有些不耐煩了,直直地對上他的視線,道:“我忙着效忠皇帝,效忠大清國的皇帝。”
顧澈皺起了眉,卻見溫十安已經別過了頭,說道:“我要休息了,就不送顧少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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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科普】
①司長:民政司屬內務部,司長為主官,下設佥(qian)事,主事。負責地方慈善事項,國籍戶籍,救濟災民等行政,經濟工作。
②中南海瀛臺:從前西太後軟禁光緒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