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救贖

木棍是沖着臉砸過去的,溫十安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閃避不急就被砸中了肩,發出一聲悶響,足以令人想象到那樣的沖擊帶來的疼痛。顧澈的血液幾乎要倒流,腳下踉跄了一步,朝他奔去。

他本決定要遠去上海,來同溫十安辭別,才來了溫府卻發現大門敞開着,裏面亂成一團,他擠進人群裏時,一根小臂長的棍子伴随着一聲“走狗”朝溫十安砸去。

他連提醒的聲音都是劈開的,卻也沒能及時擋下,眼睜睜瞧着棍子砸在溫十安肩上,後者下意識弓起了背,脊柱凸起又彎成一條明顯的弧度,瀕死的天鵝一樣。很快,驚愕被陰郁遮住,眼眸沉沉,藏了一份山雨欲來的壓抑,溫十安舉起槍對準了那人的眉心,聲音冷得仿若鍍了幾層霜,“這裏是溫府,輪不到你們撒野,滾出去。”

人群被這樣的氣勢吓到了,一時間沒了動作,那人惶恐地舉着手後退,磕絆道:“你……你要幹什麽……”

顧澈顧不得這些尖叫斥罵的人群,三步并作兩步趕到他身邊,一雙眼睛恨不得在肩膀處盯出一個洞來,“沒事吧?”

“你怎麽來了?”溫十安尚未反應過來,便來不及收起那副對外人的冷冽,在顧澈看來,就是這份淡色瞳孔中壓抑着暗沉,其中霜雪堆落,是埋怨也是斥責。

他心口便狠狠收縮了下,眉眼間都是心疼,“讓我看看。”

手才碰到肩頭,溫十安下意識縮了下,他便堪堪止住不敢再碰,只是垂在身側時手指還有細微的顫抖,按耐不住,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他,踮着腳尖看過來,問道:“那是顧澈先生嗎?”

自起義過後,顧澈在北京名聲大噪,更是被衆多心系共和的人奉為先驅,衆人聞言,紛紛斜着身子想要看清他的長相。

這些人或好奇或激動,只是目光落在身上卻要人極不舒服,溫十安擰起了眉,伸手把顧澈撈到身後,槍對準了方向喊叫的人,那人便開始胡亂叫喊:“顧澈先生,您是正派人,怎麽能和這種反賊糾纏不休!”

溫十安神色更冷,拉開了槍栓,人群開始尖叫了起來,刺耳又頻繁的叫聲令人耳朵發疼,空氣裏的血腥味明明早已散去,他卻捕捉到了更濃厚的,滾燙的血液味道。

眼前的人影漸漸模糊,融成一片赤紅,手下的槍開始微微發抖,像是為即将沖破血肉而興奮。

耳邊忽然傳來一道嘆息聲,緊接着一雙手從身後環繞至前,輕柔地握住了槍。

顫抖戛然而止,帶着幾分被勒止的嘶鳴,若是此時顧澈在他身前,便能看到他通紅的眼睛,還有眸中狠狠壓制着的興奮。

他下意識想掙脫,卻聽得一聲輕輕淺淺的“哥哥” ,微弱得像是他的錯覺,卻像冰擲于沸水,燥熱的水汽軒然而出,冰融化自己,中和了傷人的熾熱。

心跳漸漸歸于平靜,他手上卸了力,一聲更為輕微的聲音傳來,顧澈手指點了點他的指腹,誇贊小朋友一樣。

“乖。”

他眉心跳動了下,槍便被輕易奪走。

衆人看槍到了顧澈手上,微松了口氣,就聽顧澈問:“你們說誰是反賊?”

他聲音并不大,慣用的溫潤聲線,循循善誘一般,讓衆人膽子大了些,有人指了指大廳的地面,喊道:“他們幫着袁世凱複辟,就是反賊,而且他們還殺了人!”

顧澈順着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地上一行血跡,還有被拖拽的痕跡,他還未開口,卻聽溫十安冷笑道:“我就是殺人了,你們要試試嗎?”

“什麽話,十安就別吓他們了。”顧澈無奈道,“剛才府裏跑進來一只咬人的野狗,應該是用這槍打的吧。”

他說着,将槍在手上轉了轉,不知碰到什麽地方,“砰”的一聲便射出去一梭子彈。

并沒有沖着人去,子彈射進了人群前的地面,但炸開的磚石還是崩到了身上,不少人被吓了一跳,尖叫着後推。

連溫十安也皺了皺眉,複雜地看了眼他。

顧澈仿佛沒注意到,接着端起槍研究,煞有介事道:“這要怎麽用?”

話說完,又一顆子彈射了出去,恰好射在最開始砸棍子的那人面前,磚石砸中了人,那人怒罵道:“你幹什麽!”

“不好意思,槍走火,吓到各位了”顧澈這才放下了槍,神色自然,笑起來眉眼彎着,仿佛真的深感抱歉,“都是誤會,諸位還是散了吧。”

“可是他們……”人群有些不樂意。

“我理解諸位的心情,可若這樣莽撞冒進,落下了話柄,才更是于起義軍不義。溫家或許有人服務于總統,但其他人是無辜的,你們這樣肆意闖入府宅又喊打喊殺,和那些欺辱百姓的洋人有什麽區別?”

這些人猶豫了起來,思索了片刻又覺得他說的在理,紛紛讨論着要不要就此離開,溫十安看煩了這群人,劈手奪過了顧澈手裏的槍,這些人一看便驚呼了起來,四下逃散。

“等一下。”顧澈看向一人,沖腳邊的東西揚了揚下巴,“你的棍子。”

那人愣了下,又瞥了眼溫十安手上的槍,顫顫巍巍地上前撿起了棍子,下意識往顧澈身後躲。

誰知顧澈低頭靜靜地看着他,分明是含着笑的臉,眸裏卻沒有溫度,叫人想起北京的雪,柔和地落在身上,卻冷得叫人直打哆嗦。

他不由抖了下,半晌才反應過來,沖溫十安道:“對……對不起。”

身上那道冷冽的視線便消失了,再擡頭,顧澈仍是笑意盈盈,溫聲勸他:“溫少爺大度,不會怪你的,走吧。”

溫十安輕哼了聲,說不出什麽心情,扭頭回了大廳,他哪裏再敢待下去,撒腿便跑。

溫府的仆役看見這些氣勢洶洶的群衆離開,才敢探出頭來打量,才剛到大廳門前,卻瞧見他們少爺将顧少爺按在椅子上,看見有人窺視,溫十安冷冽的眼神掃過來,他們便知趣地離開,不敢再靠近。

再扭過頭對上一雙盛滿溫和笑意的眼眸,溫十安不由又皺起了眉,“你開槍做什麽?”

“走火了。”說完就感覺腿上挨了一腳,他忙舉手讨擾,老實吐出兩個字來,“生氣。”

他說這話時,漆黑的眼瞳讓人一眼望不見底,漂亮眉眼間都裹含着內斂的笑,這麽溫潤的斯文氣,很難叫人想象出他會有別的情緒。

溫十安将人圈在椅子上,本是問罪,此時卻被這樣的眼神扭曲成了逗弄,顧澈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粘膩的視線讓人無法忽視,他只好伸出手替顧澈理了理頭發,帶着些自然而然的安撫,“你顧少爺還會生氣麽。”

被安撫的人微微眯起眼,像是享受,又帶些久違的嬌态,“十安知道的,我最容易生氣了。”

碰上溫十安,他哪裏還有那份鎮定自若,溫十安怎麽不知,只是他思慮片刻,還是淡淡陳述道:“你不該開槍。”

“他們不知道的,那就是走火。” 顧澈仍舊不在意,笑着含糊。

他會槍,卻是小時就在溫家學的,溫十安自然看穿了他今天的拙劣表演,卻也配合着沒有拆穿,只是此時卻覺得冒險,“若真傷了人呢?你的名聲還要麽?”

顧澈嘆了口氣,知道這事必然被他數落,不由耷拉下眼角,露出些委屈的神色,“那你呢?你會開槍嗎?”

溫十安不會,兩人都心知肚明,就像溫十安也知道,顧澈開槍并不是為傷人,只是單純惱于他的受傷。

溫潤有禮的顧少爺,莽撞又刻薄,一點不像他,卻又理所應當。

額前發絲被撥開,那雙似水柔情的眼眸便露了出來,日暮時分山間生起的霧被捕來塞進這雙眼睛裏,眨眼間又被睫毛割裂成點點濕潤,空氣都粘稠了起來。

溫十安手指抖了下,很快便掩去了這份倉皇,他收回了手,問道:“若我真的殺人了呢?”

他自己知道答案,卻還是要聽顧澈說一遍,說這一句兩人都心知肚明卻能安定他雜亂心跳的話。

“你不會。”

緊接着頸間又落下一雙手,和溫铎之的不同,這雙手帶着明顯滾燙的溫度,燒滅了角落裏荒唐生長的藤蔓。

從他的角度能看見顧澈垂斂的眼睫微微顫動,将眸裏明晃晃的心疼攪得混亂不清,他的心跳也跟着那雙手變得滾燙起來。

他忽然又覺得,他似乎可以是一個正常人。

他似乎可以擺脫這個古老宅子的詛咒,似乎可以烈烈地燒起來,似乎可以一身幹淨地走出泥潭,只要被這樣的眼睛看着,似乎沒什麽不可能。

陡然又落盡那雙眼裏,再烈的火也被溫和地澆滅,極熱與極寒的交替碰撞,混亂的氣候在懲罰心跳,他聽到那雙眼睛說,這是來救你的人。

他又聽到顧澈說:“哥哥,跟我去上海吧。”

他似乎是含糊了一句,又很快被那雙細細撫摸的手燒得意識不清了,頸間細碎的疼痛褪去,生出些癢意來,他不自覺地蹭了蹭,倒像貓一樣。

那就去吧,他告訴自己,這是來救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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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太愛這兩個崽崽了,請互相拯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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