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街頭上的行道樹,一串串的彩燈挂在其上閃爍着不規則的發亮區塊。從夜晚的高空往下眺望,閃耀如火的挂飾以及蜿蜒大街的車流燈河,将原本就已霓光四射的市景襯托出異樣魅惑的豔麗色彩,活像一條條正在秀舞的彩龍。
為配合聖誕節而推出耶誕特餐的“奇門查”,在邁入十二月後可說是忙碌到不行。雖說特餐比平時的消費貴了些,但為了浪漫氣氛而來約會的情人們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不單單可以享受與平時不同的美味佳肴,還有店家特制的小禮品可拿,消費再貴,也算是折回票價了。
雖然耶誕特餐推出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個禮拜,但座位卻早在活動推出的第二天即被預約光了,這對“奇門查”來說不啻是個好消息,不過卻苦了那些假日沒法和重要的人一起度過的員工們。不但生意比平常還忙,收店的時間更因隔天繁重的準備作業而有所延後。為了犒賞這些叫苦連天的同仁們,盛加炜于是在聖誕節過後的周末前夕,帶着大家去吃好料的。
時過午夜,外頭的街色聲嚣愈夜愈張狂,隔着櫥窗玻璃的這一邊,是一塊不願讓夜色專美于前的夜貓勝地。在這種夜幕低垂的時刻才開始大放異采的深夜PUB,不但吸引某些眷戀夜晚不肯早早入睡的夜貓群,更讓那些在白天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的上班族,得以在此緩沖疲倦、舒展筋骨而着迷不已。
但對年輕人來說,這裏可是飲酒狂歡的好地方,不給它玩個盡興,就枉費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平時上班認真工作的同事們,一踏進這兒,就好像解禁似地撤下拘謹的舉态、徹底喧嘩翻鬧。
桌上的那杯琴湯尼還喝不到一半,施翼覺得自己的胸口好像在冒火。不是因為酒精的作祟,而是因為坐離自己很遠的盛加炜,正被那群搔首弄姿、七嘴八舌的女工讀生們給熱情包圍、恣意敬酒着。
想說大勢已過,盛加炜應該找機會和自己獨處,沒有一起過聖誕節也就算了,還辦了個什麽犒賞聚會,讓人看到他受盡愛戴的一面,施翼不知道他是究竟是怎麽想的,但這場面分明就是挑戰自己的忍耐度——那一群巴不得整個人都貼上盛加炜的女生們,就像一只只刁走自己食物的豺狼,讓人恨不得沖向前去将她們一次趕盡殺絕。
而令施翼最為失望的是,盛加炜完全忽視自己的心情,在自己還在期待能夠跟他來個小相聚時,他竟乃沈淪在女孩子們的哄天捧地裏。就算情勢所逼,就算他不領情,也至少該有一些些的委婉拒絕或是保持距離吧!
「小翼,怎麽啦?看你眉頭都快打結了,誰惹到你啦?」
「沒有,只是很少這麽晚還在外頭流連,不足的睡眠會讓我的精神狀态大打折扣……」心情超不爽的施翼懶得解釋自己郁悶的理由,随便回應了一下。
「反正明天是周末又沒有課,你可以睡到下午的不是嗎?所以我們等一下再去續攤,好不好?」任識亞眼底閃着金光,像似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沒有借口的機會,抓凖了對方絕對會答應一樣。
「你還真是随時都那麽精力充沛啊!不過老實告訴你好了,我并不很喜歡那種人多熱鬧的場合。」就像現在一樣,施翼再次看了一眼盛加炜坐陣的方位,那一群女生們尖銳的叫嚣聲調和猖狂的肢體碰觸,讓他心生怒火卻也毫無立場去禁止這一切。
「我其實也沒那麽喜歡熱鬧,我只邀你而已!」
「我們幾乎天天見面的不是嗎?為何還要特地這麽晚又繞到另一個地點——」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這個就叫作約會!」
施翼沒辄地搖搖頭,「你別鬧了好不好……」
看到施翼搖頭,任識亞的表情顯得促狹,爾後又心有不甘地挨近他,在他耳邊輕輕地吐露着深怕被旁人竊聽到的話語:
「我沒有在鬧你,小翼,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很想跟你來個兩人約會的。」
看慣了任識亞嬉皮笑臉的胡鬧,如今他的臉上卻有一絲異于耍戲的正經,讓施翼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
任識亞的表态并沒得到施翼的半點回響,反而在話題中斷半晌之後,竟然聽到施翼這麽說:
「那就走吧,我們現在去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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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任識亞的機車,任由他随興載往不知名的地方,距離那間燈華語喧的PUB早已數十公裏之遠,施翼的胸口仍舊翻騰着莫名的躁動與不安。
明明知道盛加炜會擔心自己的安危,卻連聲招呼都沒打就擅自離去,心想就這麽負氣離開的自己是不是做錯了,随即又有另一個聲音在腦袋裏不甘示弱地咆哮着。
就算盛加炜曾對自己告白,但那似乎也無法代表些什麽。兩人現下的關系固然不是絕對陌生,卻也沒有親密到可以稱之為戀人的地步,若說要管制對方的行動自由,未免還言之過早。
既然盛加炜認為他迎合衆人所需的言行是理所當然,那麽施翼覺得自己徑自的不告而別也根本無須內疚。
體諒與不能體諒,懊悔或絕不後悔,在施翼的內心激烈交戰着,沒有獲勝的一方,只有兩敗俱傷的慘重災情。
一路上美麗的夜色與璀璨的街景,一概進不了他的眼底。愁緒糾結,就連任識亞用盡心思逗他開心的話語,也只能啊、喔、嗯、呃地支吾過去。
或許是敷衍的姿态不夠投入,任識亞竟當那是他含蓄的回應,熱絡的心情是愈演愈烈。帶他去看午夜場的電影後又去夜市吃小吃,還興致勃勃地說要帶他去海邊,幾乎昏昏欲睡的施翼一聽到他這麽提議,混沌的腦袋霎時驚醒過來,使出渾身解數拒絕的借口,把精神全數都召喚了回來。
折騰到将近淩晨四點,任識亞才一臉不服的憋氣模樣,将他載送回家。
「就這樣放你回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約得出你……」看着施翼下了自己的機車,任識亞頗有不甘地拉住了他的手。
對于任識亞耍脾氣的表情上絲毫沒有半點倦意,施翼半是佩服半是縱容,因為自己的私心而利用了他,也為了剛才他拼命想逗自己開心但自己卻心不在焉而有所補償,于是給了他一個安心的承諾:
「如果情況允許,我不會不答應和你出去,像現在這種時候就不太适合,雖然你現在年紀輕、體力夠,但是時間一久,你就會慢慢回收你給你的身體所造成的負擔——」
「說得好像你是老頭子一樣……」
收到對方所給予的承諾,任識亞欣喜的把那當作是他願意接受自己的回覆,腦袋還在思索的同時,手腳就已經采取了行動。他傾身靠向無路可退的施翼,氣息節節逼近。
「不過你說的話,我都謹記在心……」
還在困惑任識亞的臉是不是靠得太近,下一秒施翼就意識到自己被親吻了,雖然只是淺淺的唇間相觸,施翼還是被這忽臨的舉止給吓到了。
任識亞面露開懷的笑靥,正想接續下一個吻時,施翼卻慌忙地推開他——
「別這樣!」
看到施翼明顯地拒絕自己而別開頭去,任識亞恍若一瞬間從天堂跌落地獄,失望的心情清楚地呈現在尴尬的表情上。他想為自己這般唐突的舉止跟施翼倒歉,可是對不起這三個字到了嘴邊卻遲遲吐不出口。
「小翼,我……」
一向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的他這輩子從沒像此刻如此吞吐難言過。「 我知道你現在還沒有凖備好,畢竟被同性告白并不是件很……平常的事,不過我會等你,等你慢慢适應,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
「識亞……」
同樣的話施翼前不久才聽過一次,不敢回看那雙真摯的眼眸,他猶是低着頭,戰戰兢兢地道出自己真正的心情。「對不起……」
明明是一臉受傷的表情,任識亞卻故作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也許是想給他自己一個臺階下,也或許是不想給施翼太大的壓力,他放開施翼的手,佯裝灑脫的道別聲調中仍隐約透着小小的失落。
關于剛剛的親吻老實說施翼并不反感也不讨厭,但卻覺得突兀,因為他給自己的感覺就像個天真逗趣的小孩,根本沾染不上一點暧昧的色彩,有的也只是一種純粹的兄弟情誼罷了。
看着任識亞形單影只的離去,縱然施翼拒絕的心意沒有動搖,胸口卻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愁悵,因為他就跟自己一樣可憐。單向的感情出口,往往通向絕望的死胡同。
擡起頭來仰望深遂的夜空,淩晨四點的星群,即将被破曉的旭日所取代。雖說明天仍會在原來的軌道上重新運轉,但日複一日,它會越來越偏離,等到明年的這一刻,或許仍會星子滿天系,卻也不是原來的那一群了。
就像現下他和盛加炜的關系,過了今晚之後,會在明天變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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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無力而落寞的步伐踏上彷彿漫無止盡的階梯,每上一步心就愈下一層,寂靜的空間裏所響起的腳步聲,轟隆隆的如同在宣讀他的罪狀:
施翼,你将再次因為一時的任性負氣,而錯失一個可以讓你永生依靠的懷抱!
身心俱疲的無力感接連着影響到眼皮的沈重,卻在來到自家門前時,幾乎進入休眠狀态的各個器官霍然又開始啓動運作了起來,全因在那門旁陰暗的一角,蹲坐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在此時出現的人影。
「經理?」
施翼揉揉眼睛,懷疑自己是眼睛花了還是在作夢,他不可置信地向前跨進一步,确認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剛剛才讓自己心思亂成一團的那個人?
原本将頭埋進雙膝間的人影,聽到聲響時便即刻擡起頭來,那對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來似乎未曾阖上好好地休息一番。盛加炜疲倦時的模樣施翼也不是沒見過,但是此刻将自己委身蹲坐在角落,一臉憔悴的倦容上,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凄苦與委屈,這樣的盛加炜讓施翼感到害怕,害怕他可能是特地來跟自己告別,并且要從此消失不見……
盛加炜背倚着牆慢慢地站起身,或許是因為久蹲,以致于那伸直腿部的動作顯得并不自然,天知道他究竟在這裏蹲了多久?
「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這裏?」施翼前去攙扶他,「你沒跟我說要過來……」
「你也知道現在有多晚了嗎?」
雖然盛加炜的語氣聽起來不愠不怒,但施翼感覺得出他其實非常生氣,而且是那種氣到了極限之後,反而變得冷靜的爆發形式。
「先進來再說吧!」
施翼急急摸索褲袋裏的鑰匙,想說進到屋子裏說話才不會打擾到鄰居,只是門打開了,盛加炜卻沒有跟着進到屋內——
「經理?」
「我在這裏把話說清楚後就離開!」他毫不疼惜地按捏自己的太陽穴,彷彿藉此可讓自己更為清醒一點,也才能夠順利而完整的說明接下來所想說的話。
以往總會考慮到對方立場而婉轉表言的盛加炜此刻是那麽地果決,施翼的內心不由得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那種感覺就好像得知自己的報應即将降臨,就算是蒙着眼睛摀着耳朵,也無法阻止它的發生一樣。
「我喜歡你,我對我們之間的事是認真的,但假如你沒有那份心,就請你明白确切的告訴我、讓我死了這條心,不然看到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就算我再寬宏大量,也不敢保證不會作出什麽不可理喻的事情來。」
盛加炜難得強硬的語氣,令施翼感到格外陌生而且惶惑,那一向以溫柔表情對待自己的人此刻的眼眸彷彿燃起了火光,他是在生氣嗎?施翼不滿地在心中責難:該火大的人應該是我吧!你可以盡情地和人相談甚歡,而我卻不能跟人相約出去?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說你喜歡我,卻還跟別的女孩子打情罵俏,你這叫我如何信服呢?」
「我跟別的女孩打情罵俏?」這樣的控訴令盛加炜一陣愕然,顯然他并不曉得先前在店裏所發生的一切,究竟在施翼狹隘的心房裏引起了多大的震蕩。
「情況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她們只是有些醺醉鬧着玩,我不可能當真,但也不能放着她們不管!翼,你知道我只在意你一個人,假如我的行為讓你有所誤解,那麽我向你道歉,并且向你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我會跟她們保持拒離,必要的話,我會制止她們的玩笑,或是告訴她們我已心有所屬——」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施翼一個箭步跨出門外,猛地抱住盛加炜那有些冰冷的身軀,趨緩了對方愈說愈激動的情緒。他也不曉得自己是打哪來的勇氣,縮緊了手臂,将眼前這個讓自己心思紊亂、悔恨交加的人給收進自己的懷裏。
「翼?」盛加炜有點意外,但更多的是無法言喻的欣喜。
明明知道對方在乎自己,卻還罔顧他的感受答應別人的邀約,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剎那施翼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是差勁透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搞的,當我看到你跟其他同事聊得那麽開心,就沒有來由的感到心浮氣躁,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交際行為,可是我的焦躁就是無法平息,所以剛剛在店裏我才會想早點離開,因為我覺得你并不是只有對我特別好,你對每個人都很溫柔,對每個人都很貼心,倘若那樣的對待每個人都可以擁有,那我何必去在意那些你對我所做在我認為是有特殊意義的每一件事?」
胸腔內的鼓動,像豁了出去般地狂奏着,耳根的熱辣,想必已經延燒至整張臉上。抱持着可能驚動鄰居的風險,施翼就這樣立于門口,對着盛加炜傾吐着自己的心聲,哪怕是一點點的交集也好,他想要讓對方明了自己的情意,其實不會比對方少。
周遭死一般的沈寂,只剩下自己宣洩過後的輕微喘息,時間的轉軸彷彿故障在這一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是盛加炜的回應,打破了這沈寂。他粗壯的臂膀,輕柔地将自己環身抱住,圈進那寬闊溫暖的臂彎中。
盛加炜不發一語,卻用行動告訴施翼,他接收到了自己的心情,也明白了自己的決定。
抛開那些自圓其說的幼稚想法與毫無意義的嫉妒心态之後,施翼此刻覺得與其站在遠處隔霧看花地胡思亂想,不如大膽而熱烈地迎擁前去。
施翼把臉深深地埋進盛加炜的肩窩,襲向鼻口的,是對方身上隐隐散發的男性氣息,淡然而又深切地沖擊着他的感官神經,讓他彷彿墜進一片波平的汪洋之中,就算知道其裏暗藏危急的漩渦,也不會覺得害怕或是驚慌。
「很抱歉我剛才的口氣那麽重,因為你沒說過你喜歡我,所以我很不安,我真的很怕這一切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
盛加炜的下巴随着說話的晃動微微摩擦着施翼的頭發,因為這樣的偶發的一個小動作就感到無比的幸福,施翼真覺得自己簡直是無藥可救了。
「不是一廂情願,因為我也喜歡你——」
霍然仰起頭,他看到盛加炜漆黑如檀的眸子中反映出一張渴望被吻的神情,他被這樣迷亂的自己吓了一跳,驚異的同時,嘴唇已被一片柔軟的濡濕給覆蓋。
盡管早已領教過盛加炜那高超的吻技,然而再次碰觸到對方的嘴唇時,施翼仍是禁不住地震顫了一下。過去在和業利聲親熱的時候,由于都是自己主動較多,該怎麽接吻心裏也都有個譜,所以并不會有什麽震驚感。
可是現在對象是盛加炜,他那看似沉靜實則激昂的逐步趨進自己,小心翼翼卻又膽大露骨地啃吻着自己,給人一種禁欲與縱欲僅在他一念之間的轉向便會傾溢而出的錯覺,在施翼放心之餘卻又有種危機四伏的跌蕩情緒。
然而此刻的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盛加炜愈來愈激烈的唇間厮磨,愈來愈深入的舌葉舔舐,拖着他氣力匮乏地陷進對方傾洩欲意的泥沼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在對上盛加炜那雙認真又誠摯的眼神時,施翼突然有了某種覺悟,心想如果是跟着盛加炜走的話,就算前方渺茫,就算周身灰暗,他直覺盛加炜絕對不會像某個人一樣,在半途抛下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