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法拉盛比起紐約的其他地方,更像是某個中亞國家裏的小城市,這裏沿街都是充滿亞洲風情的小店,漢字招牌霓虹閃爍,自行車清脆的響鈴取代了汽車惱人的汽笛,深夜的街道還能聽見街邊屋子裏隐隐的中文歌曲。

尤妮絲接過娜塔莎遞來的塑料袋,掂了掂分量:“我沒想到你居然還知道這種奇奇怪怪的菜譜。”

“中國人什麽東西都吃,任何你想象不到的東西經過他們的手,都能變成一道佳肴。”娜塔莎笑着,靠到摩托車的另一邊。

她的表現與平常并無不同,仿佛身邊站着一個吸血鬼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尤妮絲也跟着笑了笑:“可惜我吃不了人類的食物,要不然我還真想嘗嘗看。”她頓了頓,側過頭看想娜塔莎,“我該說些什麽,果然女人的直覺還是非常可怕嗎?”

“我不用直覺,我用這裏。”娜塔莎朝尤妮絲笑笑,用手直了直自己的額頭,“正如你所說,複仇者聯盟的空天母艦上還坐着一位北歐神祇,這個世界只有想象不到的,沒有不存在的,更何況尤妮絲小姐從未想過要隐瞞。”

“我只是沒想到,一張小小的卡片就把我出賣了。”尤妮絲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只在便利店買了一把雨傘,真的是太便宜史蒂夫了,我明天去亞馬遜買一整年的《體育畫報》好了。”

娜塔莎愣了愣,随即笑出了聲。

娜塔莎是很美豔的長相,一頭紅發更是燦爛奪目,但她與尤妮絲之前遇到過的美人們都不一樣,她有很聰明的頭腦,也有不輸于男人的身手,她是尤妮絲從來沒有相處過的類型。

尤妮絲将手抵在唇邊幹咳兩聲,然後用跟電臺節目裏一樣低沉醇厚的聲音對娜塔莎說:“你要不要去我那兒坐坐,給你開一瓶紅酒,聊聊時下女孩都喜歡的星座?”

“我喜歡摩托車和槍械。”

尤妮絲:“……”

這天,聊不下去了。

娜塔莎笑出了聲,随即擺了擺手:“你是想吸我的血嗎?”

尤妮絲微微揚起頭,眯了眯眼睛,說:“你想哪兒去了,我是真的想跟你聊聊,可以跟我聊天的人越來越少了,能多一個我都非常珍惜。”

“你想聊什麽?聊那些你記錄在小說裏面的過往嗎?”娜塔莎問,問完她又搖了搖頭,“我對別人的過往一般不是很感興趣,空天母艦上的那些家夥,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說出來都可以拍成電影了,但是每一次只要是涉及到過往,經歷的總不是什麽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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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沒什麽好事。”尤妮絲呼出了一口氣,“像我這樣把過去寫成書的人還真是勇氣可嘉。”

“你為什麽想到要寫書?”

“大概,是活了太久,想找人說說,但又說不出口吧。”尤妮絲晃了晃腦袋,又看向娜塔莎,“我認識很多作家,平時木讷寡言,拿起筆來就滔滔不絕,我一個朋友告訴我可以嘗試寫日記,我仔細思考了好幾年,然後花了我身上僅有的幾張鈔票,買了一支鵝毛筆和一瓶墨水,我總覺得自己的經歷乏善可陳,可當三年前的經歷濃縮到一張張紙上時,又覺得還挺驚心動魄的。”

她說到這裏笑了笑,又擡起頭,看着這家中餐館花裏胡哨的招牌:“承蒙全世界人民的喜愛,我倍感榮幸,又覺得無地自容。”她頓了頓,又說,“我是個吸血鬼,但是我只在今天對着你承認這件事,今晚過後,我只是一個獨居在布魯克林的普通女人,在七八年後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搬到更遠的地方去,我在的時候布魯克林不會發生任何志怪傳說,我走的時候也不會。”

她說完,看向娜塔莎,笑着歪了歪頭,那雙看上去野性難馴的琥珀色眼睛竟然有那麽一點點的俏皮:“好嗎?”

娜塔莎微笑着點頭:“我不喜歡紅酒,所以可以要求兩罐啤酒作為封口費嗎。”

尤妮絲手中那張屬于史蒂夫的信/用卡終于又刷了第二筆單,來自于布魯克林某家便利店,消費産品為兩罐啤酒,以及十來本成人雜志。

尤妮絲簽下史蒂夫的大名時用了精美華麗的花體字,從下筆到收尾都是潇灑至極。

娜塔莎提着兩罐啤酒,騎着摩托車絕塵而去,而尤妮絲一手提着兩袋鴨血,另一手提着十來本雜志,都騰不出手來與她告別,好在兩個人都是不拘泥于形式的人,她在心裏這麽安慰自己,然後轉過身,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公寓走去。

這還是她搬過來之後第一次在公寓附近散步,從來都是來去匆匆,對周邊倒不是很熟悉,除了那家24小時便利店,這裏還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快餐店,店員正坐在櫃臺後面看電視劇,她憑借過人的眼力和聽力,認出了這應該是最近推特上熱評的《權力的游戲》第七季。

她沿着記憶拐了個彎,走到了公寓樓樓下,大門口的路燈輕輕閃了閃,發出了滋滋的電流聲。

她擡頭,望向位于七樓的自己的窗臺。

她的屋子裏有人,不對,應該說是,有吸血鬼。

這麽大搖大擺坐在她家裏的,自然不是追蹤者德米特裏了。

尤妮絲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彩虹色珊瑚絨拖鞋,有一種先沖回廣播大樓把自己的高跟鞋換回來的沖動。

她提着幾袋東西在樓下徘徊了許久,久到快餐店的電視劇裏龍母丹妮莉絲的頭銜簡介已經快要說完,公寓門口的路燈光亮又跳了兩下,徹底陷入死寂。

電視劇剛說到“不焚者”,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街區一片黑暗。

似乎是,停電了。

尤妮絲嘆了一口氣,走進了大樓,慢悠悠地走上了步梯。

住在她對面的是一對剛剛大學畢業的小情侶,此時正是下了班上了床濃情蜜意的時候;住在她樓上的是一對老夫婦,養了一只貓,正在對着地板磨爪子;住在她樓下的上班族剛剛應酬完醉醺醺地回家,他的妻子碎碎念着給他脫了被吐髒的衣服,然後進了浴室給他放了熱水。

這個地方對于她來說很是吵鬧,但她一直都覺得這是有生氣的表現,吸血鬼又不需要睡眠,所以她樂得躺在松軟的床上,睜着眼睛,用耳朵窺探人類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

她擰開門鎖,先聞到了一股新鮮的玫瑰花的香氣。

屋內一片黑暗,但是她卻清清楚楚地看見沙發上坐着一個人,那個人的坐姿非常漂亮,背挺得很直,像是一尊雕塑一般。

繼母西莉亞與阿羅來自雅典民間,小時候的阿羅身上還帶着平民習氣,坐下來的時候從來不肯老老實實的,不是趴在扶手上,就是弓着背。

西莉亞很在乎科林斯王宮上上下下的看法,為了糾正阿羅的坐姿,沒少下狠手。

有一次尤妮絲看見她用橄榄枝條狠狠地打在阿羅的背上,立馬就沖了過去,将阿羅護在自己的懷裏,為他擋了落下來的那一鞭。

原本哭哭啼啼的阿羅不知道怎麽的,突然就不哭了,他從尤妮絲的懷抱裏鑽出來,對着西莉亞喊道:“母親,我好好坐,不要打姐姐……不要打姐姐……”

那時候的阿羅不過四五歲,他什麽都不懂,他不懂為什麽母親一定要讓他坐出王室的氣派,也不懂他在尤妮絲的保護下,他的母親一定不會再繼續罰他。

他只是用一只手抹着眼淚,一只手緊緊攥住尤妮絲的衣角,坐在那張小小的椅子上,背挺得直直的。

從那時開始,三千年間,他一直都保持着這樣的坐姿,挺直的背脊,再也沒有彎下去過。

他早在尤妮絲在樓下徘徊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了,但是直到尤妮絲打開門來,他都是一動不動,黑色的頭發披在他肩膀上,黑色的西服裹在他修長有力的身軀上,除了蒼白得滲人的膚色,整個人就想要融進夜色裏一樣。

而尤妮絲光是看着他,就覺得隔壁、樓上、樓下,在一瞬間,全都沒有了聲響。

她垂下眼眸,提着手裏的東西走進屋內,将手裏的塑料袋放到一邊,從鞋櫃抽屜裏摸出一盒火柴,熟練地劃出火光,然而點亮了放在茶幾上的那盞燭臺。

燭光有限,但總算将阿羅從黑暗中拉了出來。

“吃了嗎?”尤妮絲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和一點,但這種平和卻有些生硬,她頓了頓,索性将裝着生鴨血的塑料袋放到了茶幾上,自己坐到了阿羅對面,說,“我請你用餐。”

話音剛落,她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

愛麗絲那條私信跳到了她的腦海裏。

“我看見了你跟阿羅共進晚餐。”

尤妮絲嘴角微微抽搐,真是見了鬼的燭光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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