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尤妮絲雖然通過侍女的講述, 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斯巴達城流行起來的怪病,但列奧尼特在她面前卻從來沒有說過相關事件,他仍舊是每天傍晚時分帶着滿身的疲倦踏進她的寝宮,在接觸到她的視線時, 又很快在自己的臉上整理出一個笑容來。

那讓尤妮絲有一種自己是這個男人唯一能夠停靠的港灣的感覺, 既然列奧尼特不說, 她也不詢問,她只是在對方為自己剝葡萄的時候忽然拉過他的手,仔仔細細地撫摸着他手掌上厚厚的繭子。

列奧尼特愣了愣, 随即輕聲問道:“怎麽了?”

“我只是在想,你是練了多久的兵器。”尤妮絲說, “在我滿街亂竄的時候, 在我漫山撒潑的時候, 在我每天賴床到中午的時候。”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前十九年都是在浪費時間, 但凡她能更努力一些, 像每一個斯巴達女人那樣健壯勇武、聰慧堅定, 也許就能幫得到他。

不過列奧尼特只是搖了搖頭, 他用自己粗糙的手将垂在她臉頰邊上的頭發捋到耳後, 說:“這是每一個斯巴達男人的責任和義務, 把自己變成最勇武的戰士, 保衛疆土,保衛國家, 以及自己的妻子。”他那只手小心翼翼地隔着她身上的多利亞式希頓亞麻質布料, 碰了碰她的小腹, “還有孩子。”

“你大可以放心地唱歌跳舞,滿街亂竄,漫山撒潑,每天賴床到中午。”列奧尼特柔聲說,“有我在呢。”

那段時間,列奧尼特極為忙碌。

而尤妮絲也從侍女們口中得知,因為希洛人帶來的流行病,斯巴達城人心惶惶,且因兩位将領皆死于此病,軍隊之中動蕩不小,列奧尼特忙着安撫軍士,鼓動士氣,調查那個帶病逃亡的希洛人。

而那個含淚斬下父母頭顱的少年參了軍,每日跟随列奧尼特奔波與斯巴達的大街小巷,想要找出那個希洛人,為父母報仇。

有次他跟着列奧尼特來到了尤妮絲的寝宮,站在門口并沒有進入,尤妮絲是站在窗戶前看到他的,他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比阿羅看着還要小一些,相貌非常俊朗,只是小小年紀就一身的憂郁氣質,跟其他嚴肅英武,眉眼間全是戾氣的斯巴達戰士并不太像。

他站在門口的葡萄架下,身體板正,仿佛是一尊精美絕倫的雕塑。

列奧尼特為她剝好了一盤葡萄,看見她正有些好奇地看向窗外,問道:“你在看馬庫斯?”

“馬庫斯?”尤妮絲回過頭看了列奧尼特一眼。

“是的,他叫馬庫斯,才剛滿十五歲。”列奧尼特慢聲說道,“他父母就他一個兒子,他小時候就因為不想參軍天天被他父親綁在凳子上一頓打,但從來都沒有松過口。他父母前段時間過世之後,他主動要求參軍,協助我調查最近斯巴達城流行的怪病。”

尤妮絲聽了列奧尼特所說,點了點頭:“才十五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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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斯巴達男人就已經能獨當一面了。”列奧尼特說。

“十五歲的阿羅卻還在跟自己的姐姐鬧脾氣。”尤妮絲笑了笑。

成婚一年來,列奧尼特沒少聽見尤妮絲提到這個與她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也知道這個叫阿羅的少年因為不願意姐姐遠嫁,而單方面跟姐姐鬧起了脾氣,每隔一段時間,就從科林斯寄過來一封帶着詛咒的信件,而尤妮絲卻并不在意,每次都是開開心心地寫回信,仔仔細細地描述着自己在斯巴達的生活。

列奧尼特聽見尤妮絲又提起了阿羅,眉頭輕輕皺了皺,然後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之前你似乎說到你的父親要給他安排一門婚事?”

尤妮絲靠在了窗框邊,無奈地笑了笑:“他還犟着不答應呢,這次父親的來信就說了這件事,讓我寫信勸勸他,不過阿羅固執得很,我不一定勸得動。”

她踮着腳尖慢悠悠走到列奧尼特身邊,往列奧尼特懷裏摔去,列奧尼特立馬伸手穩穩地抱住她,剛虎着臉,尤妮絲就知道他肯定又要說教自己了,連忙笑嘻嘻地說:“父親來信說,他差人找到了我小時候的衣服,給我那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妹妹穿上了,他覺得好像看到了我小時候,就特別想我。列奧尼特,你說,要不要你回頭也差人把你小時候的衣服也找出來,給我們以後的孩子穿?”

列奧尼特蹙了蹙眉,成功被她帶跑話題:“如果是個女孩兒呢?”

“那我現在就學做衣服。”尤妮絲笑得眼睛彎彎的,“我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她成為第二個會在斯巴達王宮裏跳舞的姑娘,然後你就有眼福了,每天就坐在你的位置上,看着你的大姑娘和小姑娘給你跳舞,你說你是不是斯巴達最幸福的男人?”

列奧尼特被她的笑容感染似的,微微翹了翹嘴唇:“是。”

當夜,列奧尼特又帶着軍隊在城內巡夜,尤妮絲趴在窗臺上,數了一會兒星星,又看向山下的城池,她試圖在城中螢螢點點的燈光中找到夜巡隊伍的燭火,看了一會兒只能作罷,她将手上做了一半的嬰兒衣服扔到一邊,然後坐到了桌前,打算寫一封寄給阿羅的信。

她在父親的來信中知道了那個要與阿羅訂婚的姑娘名叫蘇爾庇西亞,與阿羅同歲,相貌美麗且性格溫柔大方,很得阿羅生母西莉亞的喜歡。只不過阿羅本人對于結婚并沒有什麽興趣,與蘇爾庇西亞碰面的時候态度也非常冷淡,在前不久,她父親找阿羅談了一次,阿羅非常明确地拒絕了父親的提議。

父親說阿羅自從尤妮絲遠嫁之後性格就變了許多,從前雖說不上多開朗,但至少待人還算溫和,而現在的他整個人都陰郁了不少,每天要麽将自己關在屋子裏什麽也不做,要麽埋着頭寫信,寫完一封燒一封。父親和西莉亞對他的狀态不可謂不擔憂,想他應該是因為自己的姐姐被搶走了,覺得寂寞,只想着有了個妻子,他應該會變得好一些,只是他性格中固執的這部分,卻一點也沒變。

“阿羅從小就跟着你,最親近你,我想,你的話,他應該聽得進去。”

尤妮絲看着父親信件的末尾,苦笑了一聲,阿羅從小就親近她不假,但是在自己出嫁前夜之後,那種親密無間的姐弟感情像是忽然被滲入了某種東西而變得奇怪了起來,估計阿羅不僅聽不進去她的話,反而還會因此憤怒。

想到出嫁時回過頭看到的阿羅那個眼神,她就覺得有些頭疼。

少年人的恨意那麽單純,單純得光從眼睛裏就已經能窺見全部。

她一手撐着下巴,咬着嘴唇,思考着給阿羅的信該用什麽樣的語氣才合适。

窗外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她想着應該是侍女送了晚上的水果來,正準備站起身來去開門,忽然就感覺到了一絲絲涼風吹着她裸/露的後頸皮膚,她回過頭去,只看見窗臺上蹲着一個衣衫褴褛的人,她還沒來得及驚訝,那個人已經飛快地跳下了窗臺,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這個人的手沒有任何溫度,冰冷得如同死人一般,在他亂糟糟的頭發下面,是一雙紅得像是血染過一般的眼睛,那雙眼睛就死死盯着尤妮絲,瞳孔中的紅色刺得人心顫,而他的喉嚨裏還帶着野獸般的怒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她的脖子。

他的手收得不算緊,至少沒有讓尤妮絲感覺到窒息,但她睜大着眼睛,看着這個渾身狼狽的人,卻忍不住地渾身發抖,她張了張嘴,想求救,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出聲,在那個人露出尖利的獠牙時,她更是恐懼,心髒在胸腔中橫沖直撞。

“都是你們逼的……”那個人含糊不清地說,“他們殺了我的妻子,我也要一報還一報……”

尤妮絲被她扼住喉嚨,不停地往後退,直到後腰撞到了桌沿,手掌碰到了桌上銀質小刀的刀柄。

那是列奧尼特為她切水果時用的,侍女還沒來得及收走。

而那個人的獠牙,已經逼近了她的側頸。

尤妮絲咬咬牙,一把抓起那把小刀,狠狠地往對方的後頸插去,那個人反應極快,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只聽見自己手腕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咔嚓”聲,下一刻,鑽心的疼痛從手腕順着手臂飛快往上湧,她哀叫了一聲,任小刀從她手掌間滑落,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而尤妮絲的心,也随着這把小刀,狠狠地墜入深淵之中。

那個人似乎已經完全被她激怒,他發出一聲像是野獸的咆哮,一手死死地摁住她的肩膀,然後彎下上半身,将獠牙刺入了她側頸的皮膚。

那一刻,尤妮絲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她斷掉的右手軟軟地垂在身側,另一只手則緊緊握拳,任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裏。

她覺得她估計就要死在這兒了,她還沒有再看見列奧尼特,給阿羅的信才只寫了開頭,她的孩子……她的寶貝……也還沒有出來見過這個世界。

忽然,她感覺到了肚子裏的孩子動了動,她像是沉入水中的溺水者忽然清醒了神智一般猛地睜眼,伸出左手抓住了那個人的頭發,怒叫一聲,也咬上了對方的脖頸。

這個人不僅皮膚冰冷,而且極為堅硬,她只覺得自己仿佛咬到了一塊石頭,只是她死死咬着對方,也不松口,任自己的牙龈滲出血絲,合着她的眼淚,一起滴在那個人的脖頸。

她知道自己所做徒勞,只不過作為母親,她不想放過任何傷害她孩子的,哪怕給這個人脖子上舔一個咬痕也好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因為失血,她的神智越來越模糊,但卻能非常清晰地察覺到溫度正從自己的身體裏快速流失,她的牙齒不知不覺地松開了那個人的脖子,閉着眼睛發出了一聲嗚咽。

這時,她聽見了斯巴達戰士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聽見了有人踢開了她的房門,朦朦胧胧間看見列奧尼特沖了過來,馬庫斯揮着兵刃砍向那個希洛人,然而希洛人卻并不恐慌,只是狂笑着說:“我報仇了,我報仇了,列奧尼特,我終于讓你也感受到了失去妻子的滋味!”

他的話音剛落,頭顱就被馬庫斯砍下,徹底沒了聲息。

尤妮絲蜷縮在列奧尼特的懷裏,因為失血引起的寒冷不住地發着抖,她感覺到那雙帶着厚厚繭子的手輕輕地撫摸過她嘴角,将她死咬着希洛人時牙龈滲出的血仔仔細細拭去,然後順着她的下巴,往下,碰了碰她側頸那兩個獠牙咬出的血洞。

“尤妮絲……尤妮絲?”

她聽見了列奧尼特的呼喚,勉勉強強睜開了眼睛,虛弱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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