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尤妮絲找到馬庫斯的時候, 馬庫斯靠着山石, 坐在草地上,他兩側的青苔有了幾道猙獰的爪印,指尖也已經被染成了墨綠色,陽光從樹葉縫隙中降落下來,在他的臉頰上跳躍着螢螢點點的光,他面無表情,只有微微顫動着的眼睫提醒着別人,他沒有僵硬成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本該一片狼藉的地方, 竟讓人生出了幾分詭異的寧靜。
尤妮絲在看見他沒有飲用過人血的跡象後便松了一口氣,她從樹幹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了馬庫斯靠着的那塊山石上, 她索性坐了下來,想着怎麽跟馬庫斯開口, 好在, 還未等她先開口, 馬庫斯便說了一句:“你見過阿爾忒彌斯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以往的冷硬,也沒有本該處于饑餓狀态的狂躁, 這時候的尤妮絲才知道,原來他本來的聲音是非常溫柔的,語氣很輕,輕的就像春季滿城飄飛的柳絮。
尤妮絲愣了愣, 然後笑着說:“那是神話裏的人物,我怎麽會見過。”
“有人說, 阿爾忒彌斯跟我一樣會發光。”馬庫斯說着,捂着嘴咳嗽了幾聲,然後笑了一聲,“多可笑啊,竟然将我這樣的怪物跟神明相提并論。”
而尤妮絲卻因為他的這句話想到了從小時候就對阿爾忒彌斯異常執着的狄黛米,她皺了皺眉,想問他是不是見過了那個八九歲的小姑娘,他就已經扶着山石,勉勉強強地站起來,用稍顯虛弱的聲音說:“我餓了,你……有吃的嗎。”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自己作為吸血鬼的饑餓感,尤妮絲略微感到驚愕,然後點點頭,說:“有。”
那之後,馬庫斯再沒有将自己關在最角落的屋子裏拒絕與其他人交流了,他開始會推開門走出來,與阿羅簡單地交談幾句,或者與凱厄斯比劃兩下。一開始他有些排斥去咬開人類的脖子,吸出血液來充饑,而時間長了,他也慢慢适應了吸血鬼的生活方式,有時也會主動跟凱厄斯下山捕獵。
不過更多的時間他都會到那塊臨近山頂的山石去,就坐在石頭上,什麽都不做,發一整天的呆,那裏四面環樹,視野并不開闊,也沒有什麽特殊的美景,尤妮絲也想不通為什麽他會獨獨喜歡這裏,凱厄斯有時也會嘲諷着說馬庫斯看起來年紀輕輕,但是說話做事倒意外的很像老年人。
只有阿羅并不好奇,或者說,阿羅對別人從不會感到好奇,每當馬庫斯沉默着推開屋門走向山頂時,他只會笑笑,然後低下頭,認認真真地站在窗前修剪玫瑰花的枝葉,說着:“每個人陷入愛情之後,都會有不同的反應。”
尤妮絲挑挑眉:“怎麽說?”
“比如我,我陷入愛情的時候就像個瘋子。”阿羅擡眼看向她,眼中笑意漫漫,“而馬庫斯,就是個呆子。”
“你的意思是,他愛上了某個人?”尤妮絲眨了眨眼睛。
另一邊正在擦拭自己佩劍的凱厄斯冷不防插了一句:“你是說他愛上了那塊石頭?”
尤妮絲忍不住笑出了聲,而阿羅則是笑着搖搖頭:“你不懂,凱厄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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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得你什麽都懂似的。”凱厄斯嘟哝一句,将臉扭向了一邊。
而後幾年,尤妮絲仍舊是跟着他們住在深山裏,偶爾貪戀人類世界的繁華喧鬧,他們就會挑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下山去市鎮裏走上一圈,凱厄斯終于弄清楚自己的身份需要絕對保密,也沒有在下山的時候胡來了;而馬庫斯卻每次都緊緊盯着那些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年輕女子,他相貌英俊,眉眼之間頗有些憂郁氣質,那雙眼睛能将路過的姑娘看得臉泛紅暈,而他只是一陣仔細辨認之後,便面無表情地扭過了頭。
雖然他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但尤妮絲還是從他眼中捕捉到了幾絲一閃而過的失望。
後來,馬庫斯才告訴尤妮絲,他在找一個人,一個有着深褐色卷發,相貌清麗的小姑娘。
“如果我沒有猜錯,她現在應該已經十五六歲了。”馬庫斯說着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依舊溫柔,只不過相處時間久了,尤妮絲也能從他的聲音中分辨出溫柔以外的東西。
這個時候的他跟那些與心愛的姑娘天各一方的失意小夥子沒什麽兩樣。
尤妮絲卻勾了勾唇角,想起了阿羅跟她說的,不同的人陷入愛情之後,都會有不同的反應,如果說阿羅是不顧一切的追尋,那麽馬庫斯就是悄無聲息的等待,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但這幾年,卻從沒有一刻沒有去想念她,那塊長滿了青苔的山石,那片被樹冠遮擋住的斑駁的天空,以及風吹過帶起的葉片婆娑聲。
“如果你在七十年後才找到她,那時候她已經變成滿頭白發的老太太了。”尤妮絲說。
“可是靈魂永遠不會蒼老。”馬庫斯淡淡地說。
尤妮絲笑了笑,說道:“阿羅說得沒錯,你真是個呆子。”
“從小時候就是了。”馬庫斯仿佛喟嘆一般,“我出生于斯巴達将門,可我偏偏不喜歡戰争,祖先多利亞人好戰的血液在我這裏仿佛冷卻了下來,那時候無論父親怎麽打罵,我都不肯參軍,許多人都在嘲笑我父母,說他們生出了一個呆子,但盡管這樣,他們還是沒有放棄我。”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他們死了,再也沒有人逼我去參軍了,我卻自己跑到了軍隊将領的軍帳前跪了一天一夜,說我要加入軍隊。”
馬庫斯看向尤妮絲,淡淡地笑了笑:“所以我從小到大也都是這樣的,就算我變成了吸血怪物,也變不了的。”
“真是一個執拗的呆子。”尤妮絲搖了搖頭,從那塊山石上跳了下來,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青苔,正準備将這處馬庫斯懷念愛情的地方留給他自己的時候,卻聽見馬庫斯又說了一句:“尤妮絲王妃……你,還記得列奧尼特殿下嗎?”
尤妮絲聽見這個名字時僵了僵,然後扭過頭去看馬庫斯。
“列奧尼特殿下他……”
“我跟他之間早就已經結束了。”尤妮絲平靜地說道,“他的故事我不想聽。”
馬庫斯垂下了眼,點了點頭。
尤妮絲回過頭,剛朝前邁出一步,便聽見馬庫斯說道:“我能看出來阿羅非常愛你,但同時,他也有些事情隐瞞着你,并且非常害怕你知道。”
一眼看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情感,這是馬庫斯的特殊能力。
尤妮絲背對着他,攥了攥手邊衣裙亞麻質地的布料,然後悶聲說:“謝謝你,馬庫斯。”
她揮別馬庫斯之後便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了半路,卻又停下了腳步,靠在一棵橄榄樹的樹幹上,伸手摘下了一枚青翠欲滴的青橄榄。
她突然想到科林斯王宮裏每一個院子都會種有一株的橄榄樹,小時候她和阿羅手牽着手,也無法将橄榄樹的樹幹環抱過來,并因此悶悶不樂,父親笑着将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說着:“尤妮絲,你還小,等你和阿羅都長大了,你們就能把這棵樹環抱起來了。”
“可是等我長大了,父親是不是就抱不動我了。”小尤妮絲說着,順手拔掉了父親頭發裏的一根銀絲。
老國王“唉喲”一聲,但也沒有責怪頑皮的女兒,笑呵呵地說:“抱得動,抱得動,我什麽時候都抱得動我的寶貝女兒。”他說完,低頭看向正仰着頭看着他們的阿羅,說,“阿羅,等你長大了,再跟尤妮絲一起,試試能不能把這棵橄榄樹環抱起來,好嗎?”
阿羅睜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瞳仁中倒映出老國王以及尤妮絲的笑臉。
他點了點頭。
尤妮絲将那枚青橄榄攥進手裏,然後回過頭,往山下的地方跑去。
她忽然很想看一看當年那棵橄榄樹。
尤妮絲上一次來科林斯王宮,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的王宮中還有幾分她父親以及阿羅存在過的痕跡,然而這次再來,卻發現王宮已經跟自己記憶中的家相差甚遠了。
新國王喜好氣派與顏色鮮豔的東西,每座宮殿的大門窗框都被染成了極為誇張的顏色,宮殿窗臺下的那一叢叢迷疊香也已經被挖走,那些看着她長大的侍女宮人們也都換了一撥,穿着豔麗,言行輕佻。
而那棵原本種在父親院落裏的橄榄樹,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站在父親原先的寝殿屋頂,看着如此陌生的科林斯王宮,有些微微的恍惚,她咬了咬牙,在看見幾個打扮妖豔的侍女端着葡萄酒步伐搖曳地走進院落裏來時,便幾步躍到她們頭頂的屋檐,然後化成幾縷水汽,鑽進了盛着葡萄酒的酒杯之中,與那些深紅色的液體融為一體。
她倒要看看,這個把幾百年得科林斯王宮變得面目全非的色雷斯表哥長的什麽樣。
那幾個侍女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端來的葡萄酒裏多了什麽東西,她們小聲讨論着最近科林斯國王喜好的女子類型,然後揚着下巴不屑道:“聽說那個雅典女人年輕時确實美貌絕倫,要不然也不會勾引得普美修斯抛家棄國了,可現在也不過是個年老色衰的老女人罷了,哪能跟我們比。”
“聽說她還激言冒犯陛下,惹得陛下大怒,這不,被囚禁起來了,這也是活該,也不看看自己那張臉。”另一個年輕一些的女孩道。
而尤妮絲聽見她們的話,只覺得有些驚訝,她多年前來到科林斯時,聽說的還是新國王抛棄妻女迎娶西莉亞,她總以為以西莉亞的美貌與性情,也能在王宮內生活得很好,沒想到多年過去,不僅科林斯王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連西莉亞也從榮寵一時的王後,變成了階下囚。
“那個雅典女人說了什麽,惹得陛下這麽生氣?”先頭的那個女孩子問道。
“嗨,還不是陛下改造王宮的事情,之前就有許多事鬧得不痛快,陛下改造王宮時關系便很緊張了,等陛下下令将窗臺下的迷疊香和院門口那棵橄榄樹挖掉時,那個雅典女人就指着陛下的鼻子破口大罵,說什麽‘你不過是個卑賤不過的色雷斯下等貴族,憑什麽挖掉先代國王種下的樹’。”
尤妮絲聽見這話愣了愣,幻化成了一股透明的水汽,攀上了酒杯的杯沿,擡頭去看那幾個侍女。
“哇,那個雅典女人還真敢說。”
“她自己不也是就是個雅典平民麽,若不是先代國王受普美修斯所托,将她和她兒子接到了科林斯王宮好生照顧,她現在也只是個在雅典箱子裏織布的婦人而已,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兒了,居然敢冒犯陛下。”
“不過陛下近來确實有些不對勁啊,不僅卸掉了柏提斯大将軍的職務,驅逐到了城外,還花了不少錢改造王宮,要我說,也是以前的王宮更好看一些……”
幾個女孩說話間,已經走到了寝殿門口,她們立馬噤聲,垂着頭,邁進了寝殿中,而尤妮絲則從酒杯中飄出,想往裏間飄去,還沒繞過簾幕,就先聽見一個女孩帶着哭腔的脆生生的聲音。
“父親,求求您,母親生病了,求求您放她出來吧,就算您不願意,那就叫一個醫官過去給她看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