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番外二

馬庫斯不太喜歡夏天,從小到大,每到夏季征兵季時,他總會挨上一頓鞭子,原因是他不想從軍。他那個身為将軍的父親總是被他氣到臉漲得通紅,然後将他綁在凳子上,高高揚起馬鞭,狠狠地抽在他身上。

他就趴在凳子上,咬着唇,忍着背上一道接着一道的火辣辣的疼痛,一聲都不吭。

他的父親可不會手下留情,痛是真的痛,可是與生俱來的倔強性格使得他寧願痛到昏過去,也不願發出一點聲音,因為他知道,只要哼出一聲,離哭喊着妥協也不遠了。而只要他痛到昏迷,他那個雖然心軟的母親便會立即沖上來攔住父親,結束這一場酷刑。

不過十六歲的那一年初夏,他還沒有像往年那樣挨上一頓打,他的父母就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火光熱烈而濃豔,從此之後,他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他看着火燃盡,然後拿着父親的那一根鞭子,走進了軍營。

後來,又過了很多年,他成為了自己曾經唾棄的殺人如麻的戰争機器,并且參與了在後世極為著名的一場戰役,與幾百名斯巴達戰士扼守一個地勢險峻的關卡。

那又是一個夏天,人戴着頭盔,就像被塞進了一個高溫的蒸籠,汗液不斷從毛孔中鑽出,然後布滿了身體的每一寸角落,只不過每個人都無暇去抱怨高溫,他們都攥緊了手中的盾牌和長矛,這是保證他們榮譽和生命的東西。

但誰都知道,即使是強大的斯巴達戰士,在以幾百人的數量迎戰敵方數萬之衆時,其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

馬庫斯知道自己這一場戰役之後的命運,但他對此并沒有感覺到慌亂無措,在一次次的緊張激烈的戰鬥之餘,他除了将戰死的同伴就地埋葬之外,便是坐在海邊,看着潮水不斷地沖洗着山崖下的礁石。

斯巴達王位于拉哥尼亞平原,那裏沒有海。

這一支隊伍裏有一個才剛滿十六歲的少年,他的母親來自科林斯,從小便聽母親說了科林斯灣的種種美景,只不過他很小的時候就參軍了,身為戰士,自身的一切便完全屬于國家,不能跟随母親去那座海邊的富饒城邦去看一看了。

“沒想到第一次看見海會是在這個時候。”少年挨着馬庫斯坐着,将長矛放在了膝蓋上,摘下了自己的頭盔,露出一張沾滿了血污卻還稍嫌稚嫩的臉。他側過臉,看向馬庫斯,笑着說,“将軍,如果這一場戰役我沒能回得去,能不能,請您告訴我的母親,我終于看見了海,也許比不上科林斯灣那樣美麗,但至少能聽見海潮的聲音,還有海鷗的鳴叫。”

馬庫斯側過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我們誰都回不去。”

少年愣了愣。

這時,一個嚴厲的聲音傳來:“馬庫斯,你怎麽能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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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一聽這個聲音,便立馬站了起來,對着那個站在他們身後的人低頭致禮,結結巴巴地喊道:“陛、陛下!”

馬庫斯回過頭去,正與列奧尼特的眼睛對視,他頓了頓,剛準備站起身來,列奧尼特的手就已經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按了回去。

“難得有閑暇時間,看看海也不錯。”列奧尼特一邊說着,一邊攬着少年戰士,拍拍對方的肩膀,然後走到馬庫斯身邊,也跟着席地而坐。

少年戰士站在他身後,臉憋得通紅,連手也不知道該往哪放,列奧尼特回頭看他一眼,雖然臉上依然是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但聲音卻異乎尋常地柔和,他說:“你也坐下來吧,我們看看海。”

少年看了看馬庫斯,又看了看列奧尼特,才小心翼翼地在列奧尼特身邊坐下。

列奧尼特在還是斯巴達王子時,在斯巴達城中便已經極有聲望,可以說是所有年輕戰士從小便憧憬着的人物。而如今已經成為斯巴達王的列奧尼特,也在這幾百個注定葬身此處的勇士之列。

馬庫斯雖然自小厭惡戰争以及斯巴達式的鐵血教育,但對于列奧尼特這個人,他還是非常欽佩的,更何況參軍這麽些年來,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同袍情誼,他知道列奧尼特雖然看上去兇狠暴戾,但內心柔軟,正如他自己,看上去溫文爾雅,卻最是固執。

此時此刻的他本沒有什麽與人看海談心的心情,卻也耐下了性子,聽着面惡心善的國王用發軍令的聲音問着那個少年:“你母親來自科林斯?”

少年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

“科林斯啊……”列奧尼特的聲音帶了些許緬懷,“那是個好地方啊。”

少年一聽,眼睛亮了起來:“陛下您去過科林斯嗎?”

列奧尼特愣了愣,随即搖搖頭:“沒去過,聽別人說的。”

少年正要問是聽誰說的,馬庫斯便已經扭頭去看了他一眼,他被馬庫斯的眼神所攝,往後縮了縮,列奧尼特仿佛沒有發覺這兩人此時的眼神交流,仍在說:“聽說那裏有最美味的葡萄酒,還有最漂亮的海灣,男人們會彈着裏拉琴,女人們個個都能歌善舞,是一個跟斯巴達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少年悄悄看了馬庫斯一眼,然後朝着列奧尼特用力點頭。

馬庫斯垂了垂眼簾:“你又沒去過,點什麽頭。”

少年吸了吸鼻子,又縮了回去。

列奧尼特道:“馬庫斯,平時你最溫柔不過,今天怎麽這麽暴躁。”

“這個時候不需要思念故鄉。”馬庫斯伸手握了一把身邊的泥土,他握得很緊,細碎的泥土從指縫間溢出,“思念只會讓人鬥志消沉。”

列奧尼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看你是如何去思念的,只要想想身後是家人,是朋友,故鄉就是讓你拼死作戰的動力。”

馬庫斯笑了笑,松開了手中的那把泥土,擡頭望向前方,此時已近黃昏,海平線上只剩下半輪橘色的殘陽,将深藍色的海水也映出了層層疊疊金色。

那個少年開始唱起了歌,斯巴達是沒有這樣柔美而悠揚的調子的,大概是他母親故鄉的歌謠,這讓馬庫斯想起,他也曾經在斯巴達見過一個來自科林斯的女人,她與任何一個斯巴達女人都不一樣,她穿着亞麻料的多利亞式希頓,每一個褶皺都疊得精致而講究,長長的衣裙之中是曼妙柔和的身體曲線,她會笑,笑聲清脆,像夏天城外樹林間的鳥兒。

科林斯的歌謠和女人都是這樣,讓人只看一眼,便能感覺到由內而外的舒惬。

馬庫斯側頭看了列奧尼特一眼,列奧尼特聽着少年哼着的曲子,眯着眼睛,看着遠處那輪漸漸沉入大海的夕陽,像是感受到他的視線一般,說着:“馬庫斯,你有沒有過了很多年卻依然無法忘記的人。”

馬庫斯頓了頓,說:“我的父母。”

列奧尼特摘下了自己的頭盔,露出灰撲撲的已經看不清楚原來顏色的頭發,他扭過頭,與馬庫斯對視,那雙眼睛依然蔚藍得如同科林斯灣淺淺的海水。

“你還記得她嗎?”他問。

馬庫斯愣了愣,他大概猜到了列奧尼特問的是誰。

那個科林斯女人在一個炎熱的盛夏來到斯巴達,像是一朵只綻放短短一年的花,在又一個夏季,迅速的枯萎。

但她依然在列奧尼特心中盛放,盡管已過去多年。

列奧尼特問了那一句後,眼神有了短暫的放空,随後他扶了扶額頭,少年還以為他頭部不适,忙要上前扶住他,他擺了擺手,然後又擡起了頭,這時,他又是斯巴達的王,列奧尼特。

馬庫斯想問他,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但這個念頭只存在了幾秒,便又扔到了一邊了。

斯巴達的王本不該有那些紛亂的心緒,他更應該像是一柄矛,無堅不摧,又應該是一面盾,刀槍不入。

斯巴達王,應該是……

最強大的戰争機器。

哪怕他們注定要葬在這片狹窄的關隘。

列奧尼特一手握着長矛,一手提着頭盔,站起了身,夕陽最後一縷光傾灑在他臉頰在他胸口,勾勒出這個男人□□硬朗的輪廓。

“我記得她。”他突然說,“我永遠不會忘了她。”

馬庫斯擡頭看向他。

“馬庫斯,如果這一場戰役我沒能回得去,就請你,幫我告訴她一聲,我希望她幸福……”他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罷了,還是不要說了。”

馬庫斯想說那個被他惦念着的女人早就已經死了,然而這話卻有些開不了口。

“好的。”他應道,答應之後又笑了起來。

大概正如列奧尼特所說,心中有所挂念,才會一往無前。

……

“那你為什麽沒有告訴尤妮絲姐姐呢?”

狄黛米倚在馬庫斯懷裏,聽他講述完發生在一千多年前那場慘烈戰役前的溫情一刻,便擡起頭來,睜大着眼睛看向馬庫斯。

馬庫斯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發,笑着說:“我變成吸血鬼後沒多久,就遇見了尤妮絲和阿羅,我在短暫地震驚于尤妮絲王妃還活着這件事之後,便明白了列奧尼特的話了,他早就知道尤妮絲沒有死,只不過他已經不想在出現在她的生命裏了,哪怕僅僅只是被提起名字。”

“他……是後悔嗎?”

“不,只是不想讓尤妮絲再受第二次傷害。”馬庫斯說。

狄黛米點了點頭,又埋進了馬庫斯懷裏:“這個故事不好,馬庫斯,太讓人感覺到悲傷了。我沒有想到,姐姐每天都看起來那麽開心的樣子,原來背負了這麽多。”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馬庫斯柔聲說,他微微垂了垂眼簾,“但,總會遇見救贖。”

……

“為什麽你最後又不讓我告訴她?”

列奧尼特将頭盔戴回頭上,掂了掂手中頗有分量的長矛,想了想,扭過頭,看向馬庫斯,說:“她總會遇見她的救贖,而我……”他頓了頓,轉過身,只給馬庫斯留下一個高大的背影,“過往的痛苦,就讓它永永遠遠地過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馬庫斯番外……

雖然說是馬庫斯番外,怎麽感覺更像是前夫哥的番外=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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