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秦霁乃仙界至尊, 言出法随,風雨山河聽其號令,日月星辰唯命是從。
他開口, 雨珠便不再朝蘇嬈落去。
可他受傷了, 即便貴為仙尊,也不能再仗着強橫修為, 違反世間規律。
就如同潑出去的水不可能再收回, 雨珠也是。
若不能淋濕蘇嬈,就只能反噬秦霁。
東屋裏的雨漸大, 很快瓢潑。
秦霁默默坐在雨中,仿佛早猜到會這樣, 沒有反抗,也無謂被澆透。
雨珠落在他長睫上, 一滴一滴将他濃密的睫毛洗刷得更加卷翹分明。
他撐在椅背上的手指,始終未曾動過。
蘇嬈從定九山回來,毫無所獲。
不過路上遇到好幾個修真者,都很奇怪,連傘也不打, 在雨中疾行,從頭到腳都淋得濕漉漉的。
她不理解。
自從邁入修煉一道後, 她就再也沒有淋過雨,就算忘了帶傘也能用靈力形成屏障。
蘇嬈還以為這雨有什麽機緣,她伸出指尖接了滴,極寒之氣瞬間鑽得她渾身一個激靈,忙收回手, 更加不明白這些修真者們為何不打傘, 也不用靈力屏障擋雨。
這一滴滴澆在身上, 得多難受啊。
不過看他們的表情,也的确挺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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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樁見聞只是小小地打了個岔,蘇嬈專心在定九山搜尋一陣無果後,便又禦空而歸。
推開東屋房門時,她被屋內的景象吓了一跳。
地上濕漉漉的,櫃子、桌椅等家什也都仿佛在水裏泡了很久,剛被撈上來似的。
床上的被褥還滴着水,又厚又重地蓋在一道單薄的身影上。
蘇嬈心中微緊,忙走過去,看到漂亮道君臉頰蒼白地睜着眼,像生病的小獸終于等到了回家的主人,眸子黑漆漆又無力地望着她。
“秦真,家裏怎麽了?”蘇嬈一邊問,一邊擡手用靈力将屋內的水珠濕氣都逼走。
東屋裏從秦霁身上開始,一寸一寸恢複幹燥溫暖的模樣。
可秦霁病了。
雨珠極陰極寒,深入骨髓,将他體內屬性相合的隐疾勾得同樣蠢蠢欲動。
一縷縷沁涼冷意從他的肌膚散出來,等蘇嬈把屋子裏恢複完全時,他身上又結了薄薄一層霜。
蘇嬈眸色無奈中帶了一絲詫異,“算時間,你的隐疾不該這麽早發作才是。”
秦霁沒跟她解釋,更沒打算邀功。
萬一說了他淋雨的事,她更加感動更加喜歡他,趕不走了怎麽辦。
秦霁知道,他和她殊途萬裏,總歸要散的。
趁秦霁的隐疾還未徹底發作,蘇嬈故技重施,用溫暖的水膜裹住他,然後匆匆走了出去。
她又要去一趟定九山,她近日才知,裏面有一種藥,或許是治他隐疾的關鍵。
雖然有些麻煩,但蘇嬈也不忍心看他總是痛苦難受病恹恹的樣子。
她更喜歡畫像上,那個光風霁月仙姿卓然的他。
當蘇嬈重新撐傘走進雨中,東屋又開始下雨。
這一切她都不知道。
但秦霁重新置身于瓢潑大雨中,眉眼淡不可言,仿佛仍無所謂。
只是他臉色太蒼白,像狂風暴雨中海面上輕飄飄的小舟,随時都要傾覆。
這時,虛影來了。
他一擡手,便停了雨。
随後,虛影語氣焦灼地問:“仙尊,您怎麽——”
到底是沒問出來,虛影清楚秦霁為了一切計劃,付出了多深刻的代價。
秦霁緩了好一會兒,終于能開口說話,嗓音啞而寡淡,“何事。”
虛影頓了頓,說起正事,“我近日觀那定九山中,魔物聚集衆多,尤其那黑袍,蠱惑衆多兇獸,正蓄勢待發。”
“嗯。”秦霁垂着眉眼,了無生息地輕應一聲,以示自己知曉。
虛影也不知自己該不該多話,遲疑着小聲道,“方才我過來時,看到蘇嬈姑娘正往定九山去。”
秦霁擡眸,眉梢輕輕一動,聲音重了幾分,“随她。”
半晌,秦霁又補了一句,“她惦記她那師弟。”
虛影怎麽聽秦霁這話,都覺得話裏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高興。
虛影內心已經見怪不怪,向來寡淡冷清得幾乎無法察覺任何情緒起伏的仙尊自從下凡之後,仿佛也多了幾縷凡人的七情六欲味。
大概是“入鄉随俗”,虛影知道人間有這個詞。
虛影還有事去忙,見秦霁已經閉上眼調理內息,抵抗那隐疾帶來的重重寒意,他也就無聲地退下了。
而秦霁,卻在虛影消失的一瞬間重新睜開眼。
他扭頭,眸色深沉地望向某個方向。
那裏是,定九山。
從深夜又到黎明。
奉寶城的大雨未停,秦霁也一直未阖眼。
他說不上是在等蘇嬈,只是隐疾發作一夜,他無心做別的事。
可蘇嬈一夜未歸,他又想起虛影說起定九山裏魔物聚衆作祟的境況,忍不住輕蹙眉梢。
黑袍對她騙他的事情耿耿于懷,秦霁警告過他,可魔物就是魔物,膽大包天,沒什麽不敢做的事。
秦霁眼神微冷,指尖輕扣,唇瓣微微阖動。
無聲的仙力波紋在半空中蕩開,虛影來得很快,他本就在附近,只要感應到秦霁的召喚,一個呼吸便能瞬移至此。
只是他有些詫異緊張,因為昨晚才見過仙尊,他們約好三日一見,從不頻繁見面,免得仙魔察覺。
仙尊一向辦事妥帖,不可能有事忘了叮囑,而且剛剛仙尊用的是最緊急的傳喚術法,說明出了大事。
可虛影觀仙尊神色,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亂的樣子,又覺有些莫名。
“仙尊有何吩咐?”
“定九山如何?”秦霁不鹹不淡地開口。
虛影越發一頭霧水,昨夜剛禀告過,仙尊是昨日隐疾疼痛難耐,所以未曾聽清?
他只好又将昨晚的原話重說了一遍。
實際上,定九山內的魔物每天幹的事情都一樣,召集兇獸,慫恿它們為洪水蓄勢,勾肩搭背吃喝享樂,也就這些。
秦霁眉尖再次蹙起,“昨晚可有異常?”
“……”虛影想了半天,惴惴不安地回道,“并無異常。”
他一晚上都在定九山,并沒有離開,但的确沒發現異樣,難道是仙尊發現了什麽而他沒有發現?那就太失職了。
秦霁目光微一閃爍,正要開口,忽然因外面傳來的一聲響動止了聲音。
“秦真,我回來了!”蘇嬈生機勃勃而歡喜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伴随着她推開大門的吱呀聲。
秦霁似是一怔,随後看向虛影,不用說話,虛影能懂他的眼神。
這是虛影最常見到的“你可以走了”的眼神,他識相地低頭颔首,轉瞬便消失在屋內。
下一瞬,蘇嬈踩着輕快的步伐進來,笑容像嬌豔舒展的合歡花,“秦真,你看我找到什麽了!”
她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攤開手心,裏面躺着一片小小的震雷心。
秦霁定定地望着她,眸光久凝。
蘇嬈等不及向他炫耀,“你可知這有什麽用?”
算了,像他這種小散修肯定不知道,他的見識總是很偏,尋常修真者知道的他卻不知道。
蘇嬈認認真真跟他解釋道:“震雷心,至陽之物,千年樹木被神雷淬煉後僅剩這麽一小片,便是最能驅散你體內那些寒氣的寶物。”
她眼角眉梢都帶着光,似乎因為給他找到了這樣的寶物而得意驕傲。
這震雷心也不知她在定九山何處找的,白嫩臉頰蹭得多了幾個泥點,大概拿到這東西并不輕松。
但震雷心對秦霁來說沒有用。
世間什麽寶物他得不到,只是都解決不了無我仙書帶來的隐疾。
無我仙書,才是三界第一至寶。
秦霁目光微動,望着蘇嬈彎起來的眸子,沒說話。
蘇嬈把震雷心放在一邊,又忽然從她的小荷包裏掏出幾樣別的如數家珍。
“秦真你瞧,這個是荒陽玄砂,只有西北荒的沙漠才有。”
“這個金鳳丹氣,出自南疆鳳谷,非常精純,我驗過了。”
“還有這個,羅剎仙火,傳聞是極東之地仙界落下來的。”
“……”
“這些加起來,可以調成一味靈藥方,我在古書中見過,應當能治好你的隐疾。”
蘇嬈喋喋不休在秦霁耳邊說了好一陣,詳細把她搜集來的每樣東西都介紹了,眉眼裏閃爍着關心的笑意。
這些除了震雷心,都不算很貴的寶物,但主要是很少見。
秦霁忽然明白蘇嬈之前每日都去集市上轉悠是為什麽了。
她在為他搜尋這些東西。
奉寶城來自天南海北的修真者都有,只要有耐心,不嫌麻煩,日複一日地詢問打聽,就可以集齊。
蘇嬈興沖沖地說完,拿起這些東西又跑到西屋,為秦霁鼓搗靈藥去了。
秦霁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嘴角終于露出一抹似無奈又似妥協的笑意。
當晚,秦霁的隐疾再次發作。
這不出他所料,畢竟昨晚的隐疾是被雨水引發,今晚才是隐疾固定發作的日子。
蘇嬈卻是急壞了,幸好她的靈藥已經趕制出來,她迫不及待喂給了秦霁吃。
等他喝完,臉色依舊慘白寡淡,整個身子不自覺地輕顫,長睫眉梢都在往外凝着冰霜。
“秦真,好點了嗎?”蘇嬈着急地看着秦霁。
他艱難地控制失去血色的唇瓣,半晌終于說出斷斷續續三個字,“好、多、了。”
“真的嗎?”蘇嬈有點不信,“那你怎麽還和以前一樣?”
他四周依舊近不得人,寒意刺骨錐心,肌膚上滲出的薄薄冰晶仍然在一層一層變厚。
“真。”秦霁幾乎磨着牙把字咬出來,尾音卻沒力氣說了,指尖顫得厲害。
因為被雨珠侵擾過的身體,被隐疾摧折得更加難受。
他只能控制自己臉部細微的神色,不至于拆穿他的謊言。
蘇嬈似信非信,因為他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好多了”,可他又親口這樣說。
她不信她的漂亮道君會騙他,畢竟他一直都很乖很懂事很黏人。
所以就是真的有用吧。
可能是靈藥的分量還不夠。
蘇嬈掂量着自己手裏的其他材料都還有不少,就是震雷心沒了,這幾日天天下雨,定九山雷鳴不斷,因此她再去尋尋,應該還能再找到震雷心的。
左右也是無事,反正都要去定九山看看小師弟的,蘇嬈盤算一番,決定等天亮再去一趟定九山。
翌日,天一亮,秦霁體內的隐疾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折騰了一夜,他閉着眼,仿佛在床上沉沉睡去,臉頰毫無血色,再沒力氣睜眼說話動彈。
蘇嬈嘆着氣,給他蓋上衾被,便撐傘走了出去。
雨一直未停,當她走進雨裏,東屋便又下起了雨。
秦霁睜開雙眸,薄唇輕念一個字,“停。”
雨珠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每次隐疾發作,極致折磨過後,秦霁的實力便會恢複一些。
他坐起身,望向窗外煙波渺渺的雨簾,蘇嬈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不知過了多久,虛影的傳音忽然隔空而來——
“仙尊,蘇嬈姑娘到了定九山。”
秦霁眉梢未動,眸色似湖光,不起波瀾,“嗯。”
他知道,大概又是去看她師弟。
可虛影急急地說出下一句,“黑袍把她抓走了。”
秦霁眸中平靜的湖掀起劇烈漣漪。
他猛然起身,床邊椅凳全被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