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眼前的井水汩汩湧動, 清澈透明,姓羅的人家全都沒了聲音。
這股寂靜,在井水的湃湃聲中, 越擴越大, 最後成了挂在他們臉上羞臊的表情。
他們實在沒臉再說什麽。
衆目睽睽之下,蘇嬈真的挖出了水, 可以救命的水, 能夠讓羅蘇村活下去的水。
水井再沒有幹涸,水聲是四下唯一的聲音, 就像拍在他們臉上,拍得他們的臉生疼。
還是羅老年紀最大, 見的世面多,最能豁出臉皮說話。
他輕咳一聲, 朝蘇嬈颔首道:“嬈丫頭,是我錯了……”
說完這個,他轉身默默離開。
多餘的話,他都說不出口,再多說一個字, 都在丢臉。
其他羅姓人家見羅老如此,更不知該說什麽, 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想張嘴承認蘇嬈是對的,原來不必求神仙,自己也可以救自己。
可又覺得這時候再說已經晚了,他們不能像蘇姓人家那樣成為蘇嬈的及時雨, 現在又放馬後炮, 更讨人嫌。
蘇嬈本來就不待見他們了。
他們這時候反倒懂事起來, 一個個灰溜溜的,夾着尾巴走了。
蘇嬈輕笑了笑,回家讓爹娘把食物分好,挨家挨戶給羅姓人家都送了一些去。
都是鄉裏鄉親的,她并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
之前不過是想讓他們漲漲教訓,現在都知道錯了,她也就沒必要繼續斤斤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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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夥兒接過蘇嬈送來的食物,臉上更加臊得慌,甚至都擡不起頭,火辣辣的疼。
翌日一早,蘇嬈剛推開門,就看到院子裏擠滿了拿鋤頭彎刀鐵鍬的人。
姓羅的人家和姓蘇的人家都來了,信心勃勃等着蘇嬈,說要和她一塊去挖水井。
昨天那一口水井解了大夥兒的燃眉之急,但還遠遠不夠,沒了村外那條小河,地裏的莊稼太缺水。
蘇嬈明顯看到,大家頭頂朝東方而去的金線齊刷刷斷了,竟然有隐約的金線朝她而連。
她連忙捂住自己的眉心,不許那些金線進入她腦內。
雖然知道這是好東西,可她實在膈應得慌。
被蘇嬈嫌棄的金線,卻是許多神仙求都求不來的好東西。
虛空中,幾道身影因為金線斷了而氣急敗壞,正在壓抑着憤怒低聲交談。
“溫仙君怎麽回事?他連羅蘇村一口水井都封不住?”
“昨日見他就心不在焉的,剛剛去找他,不知去了何處。”
“他竟撒手不管這攤事了?”
“哼,早就知道他不靠譜。”
“那現在我們……”
“沒辦法了,只能用另一個手段了。”
蘇嬈以元嬰期修為,領着對她言聽計從的所有人一起挖井尋水,衆人齊心協力之下,隐隐有了不可阻擋的勢。
凡人之間的這種勢,說來玄妙,神仙也為此頭疼,除非殺光他們,否則勢不可擋。
就在蘇嬈領着大家呼哧呼哧挖着水井,充滿希望時,忽然有雨滴落在大家臉上。
有人還以為是汗水,抹了一把,忽然覺得不對勁,擡頭怔怔望天上看。
“下雨了!下雨了!”有人反應過來,喜極而泣,跪在地上磕頭叩拜。
豆大的雨點越來越多,滋潤幹涸的大地,還有人們的臉龐。
久旱逢甘露,大夥兒高興得無以複加,誰都沒想過避雨,站在雨中又哭又笑。
朦胧雨霧中,忽然一道金光燦燦,有神仙緩緩現身,雨暈鍍在他身側。
“是章仙君!”人們認出他來,忙跪地迎接,低聲感慨,“神仙顯靈了!神仙顯靈了!”
章仙君嗡嗡的聲音在雨簾中擴開,“爾等齊心協力,共抗旱災,情意難得。吾在天上亦被感動,因此下凡。”
衆人一聽,更是感激連連,不斷朝章仙君磕頭道謝。
他們一個比一個激動,發自內心地崇拜敬仰。
蘇嬈站在最後,她在屋檐下躲雨,細雨在眼前飄過,她明顯看到這些人頭頂又升起金線,沒入章仙君眉心。
章仙君似乎覺察不到她能看見這些金線,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對她沒有跪拜他而感到不滿。
但他沒有當着所有人指責她,神仙是寬容仁厚的神仙,怎麽能說掉價的話。
衆人忙着叩拜,感謝神仙,沉浸在喜悅感動中。
蘇嬈望着狂熱的衆人,唇角玩味地笑了笑,轉身往家走。
走到半路,忽然見樹下站着一道泛金光的身影,正在等她。
蘇嬈腳步一滞,聽到對方浩蕩的聲音傳來,在喚她的名字。
那聲音裏摻了些仙術,顯得更加缥缈,就是為了震懾蘇嬈。
可蘇嬈不為所動,神情不鹹不淡地看過來,沒有一點兒對神仙的尊敬态度。
“蘇嬈,你可知我是誰?”
“知道,溫仙君。”蘇嬈勾勾唇,“我們見過好幾回了。”
溫仙君皺起眉,“凡人見神仙,為何不跪?”
“凡人見神仙,為何要跪?”蘇嬈反問。
溫仙君橫眉冷聲,“這是規矩。”
“誰定的規矩?”蘇嬈繼續追問。
“……”說實話,溫仙君答不上來,他只知道他當神仙這麽多年,無論是卑微如蝼蟻的凡人,還是那些大宗門的修真者,哪個見了他不是畢恭畢敬,又拜又跪的。
他眉眼間的不悅更加明顯,胡須一揚,也不想再跟蘇嬈廢話。
“曾有魔祟偷走我一樣寶物,如今查探,那寶物卻在你身上。”
“你膽敢勾結魔界,速速交出來,我饒你不死。”
蘇嬈半眯起眼,“你饒我?”
她也不客氣,輕哼道:“我竟不知我的性命何時由你定奪。”
溫仙君趾高氣昂盯着蘇嬈,眼神裏寫滿對她不懂事的嫌棄和鄙夷,“你難道不知,凡人命運都由我們神仙掌控?”
“我不知。”蘇嬈揚起下巴,分毫不讓地與他對視,“我只知道,我的命攥在我自己手裏。”
溫仙君被她氣得臉黑,“大膽!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罰酒?好喝嗎?那我嘗嘗?”蘇嬈一點兒不懼,反手掏出合歡鞭,直接朝溫仙君攻去。
“好!非常好!”溫仙君氣極反笑,長袖一揮,四周雨珠為他所用。
遠處,秦霁撐傘站在雨中,眉眼淡淡地望着這一切。
他沒想到蘇嬈二話不說就和神仙出手,她倒是膽大妄為。
不過沒關系,有他在。
秦霁沒讓虛影出手,他想看看蘇嬈的實力。
她進入元嬰期,體內有無為璃和他親手幫她淬煉過的金丹元嬰,又有虛影出手替她凝練過能力,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基礎有多強。
但溫仙君能感受出來。
“你!”他震聲看向蘇嬈,沒想到自己竟然打不過她。
當然,即便有之前他重傷初愈的原因在,他也不敢置信,眼前這個元嬰期修為的凡人能打贏他這個神仙。
他更沒想到,她竟然可以将那無為璃納入丹田!
要知道,他之前即便把那寶物帶出來,也只能放在身上,根本無法化為己用。
溫仙君幾招之下,倒退幾步,略顯不敵,更覺得面子上挂不住。
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飛身離去,只給蘇嬈留下一個落荒而逃的背影。
蘇嬈剛出去的這一鞭子來不及收回,落空打在雨水坑窪的地上,激起一道高高的水簾。
?原來神仙這麽弱?
她忽然一下子有了底氣,對一個月後的宗門大比更加充滿了信心。
雖然那是最末流的仙君,但她蘇嬈也是贏過仙君的人了,還怕贏不了合歡宮裏那群小菜鳥?
她重新往家裏走,這回步伐大搖大擺起來,仿佛有一條得意的小尾巴伸出來,往天上翹。
秦霁隔很遠,跟在她身後,雨霧将他的神色也籠得模模糊糊,但能依稀瞧出,他在笑。
三日後,羅蘇村沉浸在豐收喜悅的海洋中。
神仙顯靈,天降甘霖,不止如此,他還幫大家拯救了快要枯死的莊稼。
仙露一灑,原本蔫了的莊稼又恢複了生機勃勃的景象,長勢比之前還要喜人。
人們可真是感激得五體投地,都開始在家中供奉那位下凡的章仙君,每日晨昏定省三炷香,比伺候自家親爹娘還要上心。
羅蘇村有個習俗,豐收時節各家各戶都要把自家收獲的各種作物做成可口的食物,端到仙廟外,一起升起篝火唱歌跳舞,慶祝上天的饋贈。
在他們眼裏,種田本就是靠天吃飯的事兒,只有老天眷顧,神仙垂憐,才能保風調雨順,稻米豐收。
尤其是這回,那麽嚴重的旱災,神仙也讓莊稼都起死回生,簡直是一場奇跡。
大夥兒揣着感恩的心,把仙廟裏裏外外又修繕了一遍,仙像掉漆的,地磚脫落的,都重新修補好,婦人們提着桶來上上下下清洗一番,整座仙廟幹淨又敞亮,在點起來篝火後,越顯莊嚴靜穆。
人們圍坐在一起,火光映亮臉龐,劫後餘生,喜悅豐收,都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蘇嬈爹娘也端來幾碟食物,蘇嬈和秦霁手牽手跟在後面,漫步在月色與篝火交融的暖光裏。
各家各戶的菜肴點心琳琅滿目,連酒都有幾壇,從不同人家搬來,味道也各有千秋。
村長斟了一盞酒,帶着大家一敬天地,二敬神仙,三敬先祖。
第四杯,他說要敬蘇嬈。
蘇嬈連忙擺手,說不必敬她。
可大夥兒同樣很感激她。
“嬈丫頭,我們都忘不了,最難的那段時候,是你帶我們走過來的。”
“嬈丫頭,這酒我們得敬。這希望,是你給我們的。”
“嬈丫頭,要不是你挖出了水,我們也不能齊心協力,感動神仙啊。”
大家七嘴八舌,都要敬酒。
蘇嬈盛情難卻,只好喝了一杯。
她還打算再喝第二杯時,酒盞卻被秦霁伸手奪過,他把她的酒喝了。
鄉親們跟着起哄,誇她這夫君真會疼人,不愧是新婚燕爾。
蘇嬈笑吟吟的,頰邊兩抹紅霞,也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微醺,眸色跟着迷離起來。
人們杯酒言歡,正是歡暢之時,村長叫人點燃備好的煙花。
這也是羅蘇村的習俗,每年歡慶豐收之時,都要燃上幾支煙火,以期來年。
煙花璀璨升空,映亮半邊天際。
蘇嬈拉着秦霁的手忽然松了。
秦霁看過去,見她雙手合十,正要虔誠許願。
感受到他的目光,蘇嬈小聲道:“秦真,這時候許願很靈的,你也試試。”
說完,蘇嬈輕輕閉上眼,在心底默念——
希望秦真越來越好看。
希望秦真永遠好看。
要是秦真能像那位神仙哥哥一樣,多添幾縷仙風道骨就更好了!
……
秦霁在一旁默默望着蘇嬈認真的側臉。
他聽不到她的具體願望,但他還是忍不住去感應。
他感應到她在心底默念了很多遍“秦真”。
看來,她的每一句願望都與他有關。
這個發現讓秦霁的唇角抿起,再也沒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