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天天氣仍然不太好,陰沈沈的。
院長和一個負責那個女人的醫生接待了他,并陪同他去看那個女人。
自從那個人精神失常後,鄭東盛一直将她放在這個地方療養。
他顧念親情,雖然這個小媽害死他親媽,并差點害死了他自己,可是鄭東盛還是沒忍心棄她於不顧。
宋中培一直覺得鄭東盛太過迂腐和心慈手軟,可是在另一方面,這也許也是他對鄭東盛一直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
鄭東盛其實真的不是一個品格惡劣的人,他只是有點理想主義,以為這個世界不是黑,就是白,卻不曾想過,其實中間的灰色地帶,或許才占著最大的比例。
那個女人呆坐在房間裏,嘴不停的嚅動著,不知在說些什麽。
十多年過去了,她早已沒有了以前的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縱使宋中培已經在心裏對她的樣子做過想像,他還是覺得吃驚。
她坐在那裏,頭發花白,神色呆滞,完全已是一個垂暮的老人的模樣。
“她很安靜,沒有攻擊性的。”負責她的那位醫生說。
院長立即征求宋中培的意見,“要進去看一下嗎?”
宋中培點了點頭,然後跟在他們身後,輕輕的走了進去。
待走近了,宋中培總算稍稍聽清楚她嘴裏一直念叨的是什麽。
“碎了……好多血。”
宋中培覺得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凝固起來,那個夢魇一般的場景,一下子撲到他眼前,一股血腥味直竄腦門。
他覺得頭暈,身體卻是僵硬的,一動不能動,只聽到那個醫生好像在說“她一直念叨這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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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的突然出現,終於驚到了那個女人。她慢慢的擡起眼,視線一點點的在他們身上掃過。
先是那個醫生,是她熟悉的人。她渾濁的眼睛裏,好像有一種淡淡的安全感。
然後是院長,這個比較陌生的人讓她覺得疑惑,她的目光在院長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轉向第三個人。
女人眼裏的疑惑呆住了,過了幾秒後,她突然間大叫一聲,身體像一只離弦的箭一般直向宋中培這邊撲了過來,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伸手掐住了宋中培的脖子。
“魔鬼!”
她啊啊直叫,枯瘦的手指像厲鬼的爪子,深深的陷在宋中培的皮膚裏。
那兩個人完全驚呆了,好幾秒後才回過神來,四只手胡亂的伸了出去,想要拖開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已經完全呈瘋狂的狀态,他們兩個大男人,竟然一時之間都無法拉開她。
宋中培木木的站在那裏,好像被人掐著的那個人,并不是他自己。
“魔鬼…我要殺了你!”
那兩個人終於還是拉開了那個女人,但卻沒能阻止那個女人在宋中培臉上抓出一條血痕。
“你會下地獄的!”女人還在凄厲的叫著,那種眼神,簡直恨不能将宋中培生吞活剝。
“宋先生,要不您還是先……”院長實在有點拉不住那個女人了,只能希望宋中培先出去。
宋中培看了那個女人一眼,默默的退了出去,将那些惡毒的詛咒抛在身後。
司機看到宋中培時吓了一跳,“培哥,你的臉……”
宋中培沒有理他,默默的打開車門,坐到後座上,然後說了句“開車吧。”
司機於是不敢再多言。
宋中培在後座上慢慢的伸出雙手,放到鼻端嗅了一會兒,然後無力的垂了下來,又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盡管已經過去了十多年,盡管那個女人已經神智不清,盡管他已經不是當年的樣貌,那個女人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做下的事,永遠都不可能消除,總會有人一直在記著。
就像他的手,無論洗得多幹淨,都充滿了血腥味。
一輩子的污點,永遠都洗不白。
如宋中培所料,鄭東盛又一次因為他的安排而在電話中吼他。
“我明白,我會讓他們只在暗處。”
鄭東盛直接挂斷了電話。
宋中培握著手機微笑。
每一次都是這樣,鄭東盛只是需要發洩他的不滿,卻不能真正改變什麽。
他們兩個,都有各自的堅持。
鄭東盛要維護他的正義。而他,不過只是想護這個人一個周全。
時間一點點過去,宋中培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開始想像現在的鄭東盛的模樣。他費心費力,總算能讓那個人光鮮亮麗,清清白白出現在人前。
帶著另一個人一起。
而宋中培自己,永遠都像陰溝裏的老鼠,只能和肮髒,腐爛,臭味為伍。
他沒有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盡管他已經決定放棄那個人。
只是他偶爾也會在想,到底是什麽力量,讓他可以堅持這麽多年呢?
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答案,他今晚的客人就已經到了。
在聽到腳步聲響的那一瞬間,宋中培立即坐直了身體,然後在看到那三個人時,立即站了起來,面上也稍稍有了點笑容。
“根叔,全叔,義叔。”
三個人都是幫裏的元老,跟著鄭東盛的父親一起打江山的人物。盡管他們現在已經不是太管幫裏的事務,在幫裏還是有著很高的地位,受人尊敬。
三個人見到宋中培也是笑容滿面。畢竟是掙錢養他們的人。
宋中培請那三個人坐下,然後給他們泡上了茶,一一端到他們面前,這才落了座。
“你的臉跟手怎麽了?”根叔先開了口。他是這三個人裏面,性子最溫和的一個。雖然真動起手來,絲毫不會手軟。
宋中培立即笑著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根叔點了點頭,“小心一點,身體重要。”
宋中培立即點頭稱是,又說多謝根叔關心。
根叔笑的爽朗,“看著你長大的,還跟我們客氣。”
他們在這邊閑話家常,脾氣最急躁火爆的全叔卻不耐煩了,直接嚷開了。
“還是說正事吧。這些話什麽時候說不是說。”
宋中培看了全叔一眼,然後說要不全叔你先說說看吧。
他們的來意宋中培清楚,還是為了毒品的事。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向他提這件事,不過鄭東盛父親在世時,就立下幫規,絕不沾毒品這一項。所以上一次,他已經駁回了他們的請求,不知道他們怎麽又想起了這一出。
全叔說的唾沫橫飛,理由還是跟上一次差不多。大概就是現在生意難做,條子管得嚴,整天嚴打。合勝的人這段時間又不停的搗亂,搶他們的生意。他們提這件事也是沒辦法,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兄弟們挨餓。
宋中培手中捧著茶杯,漫不經心的聽著全叔的慷慨陳詞,等到他終於說累了,停下來喝水才開了口。
“三位的意思我明白,都是為了幫裏兄弟好。只是幫規如此,我也沒有辦法。你們還是不要再讓我為難了,行不行?”
義叔本來在喝茶,聽到他這句話,停了動作,笑道,“中培,年輕人不要這麽墨守成規嘛。這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為了幫裏這麽多兄弟著想,變通變通也是可以的。再說,要是華哥在世的話,說不定他也會改變主意呢。”
宋中培微笑道,“華叔若是在世,會不會改變主意,誰都不敢斷言。但是這幫規,卻是實實在在,不容一絲亵渎的。你們想一下,今天這個規矩破了,後面其他的規矩怎麽辦?不以規矩,不成方圓,三位叔叔也是從我這個位子上過來的,還請多多體諒我這個做小輩的難處。”
“中培……”義叔還想說點什麽,宋中培立即伸手止住他。
“義叔,剛剛全叔說的那些問題我都明白。快年底了,上面是管的嚴一點,這也是老規矩,也不是說今年才這樣,我們該孝敬的就孝敬,不要心疼這幾個錢。至於合勝那邊,前段時間是鬧了點事,不過我已經跟房如陵達成協議了,以後大家各做各的生意,各賺各的錢,和平共處,互不幹擾。再說幫裏每個月的賬我都有看,還不到沒法過日子的時候。”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冷著臉将視線從三個人身上掃了一遍,“所以這件事我希望以後不要再有人提起,明白嗎?”
他雖然為人冷淡,但對這些叔伯長輩,卻還是一直保持著該有的尊敬,以前駁他們的回時,态度也很是溫和,并沒有像現在這般冷淡。所以全叔立即覺得受到了侮辱。
“宋中培,你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
他這樣猛喝一嗓子,把宋中培弄愣了,喝茶的動作立即頓了下來。過了一小會兒,宋中培慢慢的喝了口水,将茶杯捧在手裏,微笑著看著全叔。
“您想說什麽?”
全叔重重的拍了下面前的茶幾,騰的站了起來。
“宋中培,你別以為你和房如陵睡覺的事沒人知道。你他媽別拿幫規做借口,你死活不讓我們碰毒品,你敢說你不是怕搶合勝的生意?”
宋中培完全愣住了。
他沒想過那件事能永遠成為秘密,可是卻這麽快就傳到幫裏人耳朵裏,卻還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難怪他們又敢來他面前提這件事。
“全叔。”宋中培将茶杯放到桌子,直直的坐在那裏,神色嚴肅。“這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您說我吃裏扒外,證據呢?”
全叔臉氣的通紅,他當然沒證據,但就憑他們睡覺這一件事,就足以讓他們懷疑宋中培的忠誠度。
“如果有證據,我甘願受幫規處罰。要是沒有……”宋中培笑的陰冷,“全叔,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冤枉的人。”
“你……”全叔指著他,氣的手打哆嗦,“你看看你…什麽态度!”
“阿全。”坐在他旁邊的義叔伸手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回沙發上,“你這是做什麽?中培是什麽樣的人,我們還能不了解,你先聽他解釋啊。”他說著又将視線投到宋中培身上,“中培,我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房如陵身份特殊,這種傳出去,總歸不好聽。你告訴我們幾個叔叔,到底是怎麽回事?”
宋中培已經看出來,他們這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為得就是說服他碰毒品,不過這件事他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
“以我的身份,就算要解釋,我好像只需要給盛哥一個交待吧?”宋中培冷笑道。
他的傲慢立即點燃了全叔的暴脾氣,他一把推開義叔,拿起面前的杯子就砸向宋中培。
“你他媽的算什麽東西,一個賣屁股的,要不是爬東盛的床,你能有今天!”他說完這句話,忽然間大叫一聲倒回沙發,雙手捂著臉,大量的血從他的指縫裏流了出來。
宋中培出手太快,從躲開茶杯,站起來,拿刀,到傷全叔,完全是一氣呵成。義叔和根叔完全被宋中培的動作驚呆了,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甚至忘了去看全叔到底傷到哪裏了。
“面子是自己掙的,不是人給的。為老不尊,也就不要怪小一輩不懂事。”宋中培把手中的水果刀丢回茶幾上的果籃裏,重新坐了下來,面色陰冷。
“爬盛哥床的人那麽多,你們倒是再找第二個宋中培出來看看?”
那兩個人這時才反應過來,義叔忙著去看全叔的傷勢,根叔大喝一聲“中培!”
他性子最溫,但明顯也氣的不輕,聲音裏都帶著顫。
“阿全他始終是長輩!”
宋中培靠坐在那裏,冷笑道,“長輩就更應該有長輩的樣子。長著嘴說話又不留口德,不如不長。”
根叔氣的說不出話,義叔在旁邊大叫道,“你還和他廢什麽話,送阿全去醫院啊!”
根叔重重的哼了一聲,跟義叔一左一右将全叔攙了出去。
宋中培待他們三個走出去,才慢慢的将頭仰靠在沙發靠背上,然後重重的嘆了口氣。
從此之後,他的罪名裏恐怕還要加上一條大逆不道,目無尊長了。
而且,相信不用多久,鄭東盛又該要找他去罵一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