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還是你懂我

月明大廈那間熟悉的會議室，淩泠第三次來到這裏，做簽約合同後的第一次VI設計提案。

他穿了淺灰色的麻料西裝和白襯衣，沒打領帶，既正式又有股設計師的随性，卓湃這邊項目組的人都到了，月明集團這邊也都是一衆老面孔，沈鳴玉西裝革履精神奕奕地坐在會議主桌。

今天他甚至比淩泠到得都早，淩泠跟同事一起進會議室的時候，沈鳴玉早就坐在這兒等他了，弄得淩泠還以為自己遲到了，看了看時間，明明還差5分鐘才到點。

兩邊都沒廢話，等淩泠打開電腦連好投影，沈鳴玉沖他一笑：“淩老師開始吧？我很期待。”

淩泠被這抹笑弄得心裏微縮了下，有那麽幾不可聞的一瞬間，好像眼前這個一直讓他讨厭的人變得沒那麽讨厭了，就是個普通的，心無城府，野性率真的大男孩，期待着自己做的東西能解決他的困境。

準備了三個方案，前面兩個都是新潮銳意的年輕款，拿掉自在香的名字就完全是一款全新的飲料，甚至搭配上“自在香”三個略帶時代氣息和古典韻味的名字後，還有那麽絲不和諧，但既然這是甲方強烈要求的，淩泠就在這個風格上去嘗試，盡量讓兩種風格的碰撞不要太突兀。

至于第三個他自己堅持的方案，放到最後才講，整個過程也沒有被打斷，提案的中途淩泠有觀察沈鳴玉的表情，他聽得非常認真，沒有皺眉，也沒有表示出不喜歡的意思。

到三個方案講完，時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

會議室的燈還暗着，沈鳴玉率先鼓起了掌，淩泠心裏松了一口氣，又升起股信心，雖然還沒定究竟是哪個方案可以繼續推進，但有種第一關已經邁過去了的感覺，他便微微躬了躬身，說了句：“謝謝。”

然而待掌聲剛落，沈鳴玉說：“第三個方案可以不用考慮了。”

淩泠心口又提了起來，整個人微僵，沈鳴玉的神情還是松弛的，看着淩泠的眼睛仍然帶笑，說的話卻毫不留情：“關于這一點我跟淩老師溝通過很多次，淩老師太會為對方着想，把自己困在了自在香原本的體系裏，但我現在就是想出來，這點勿需再商讨。”

這真是……淩泠瞬間有種窩火又喪氣的感覺，這人口口聲聲無數遍地對他說“大膽去做”，“我不幹涉你的想法”，“不要給自己劃定界限”，弄了半天，淩泠這時才反應過來，合着這明明就是甲方那套經典的——請你在我允許的範圍內大膽發揮，請遵照我指引的方向把車速提到最快。

想明白了這點，淩泠反倒心态平和了，不就是常規的合作模式，甲方要什麽，乙方給什麽嗎？卓湃早就跟他說過了，自在香既然要大膽創新，把曾經的一切都抛之腦後，那抛就是了，甲方自己都不把過去的傳統積澱當回事，你一個乙方設計師這麽上心，這麽舍不得，這麽殚精竭慮地是在幹什麽？多麽多餘！

再說了，淩泠曾經嫌棄對方給的Brief跟鬧着玩似的，八個指導方針大字看得他瞠目結舌，後來沈鳴玉親自跟他講了一遍又一遍他就是要什麽，是淩泠自己沒反應過來，沒深刻領會甲方的意思。

抱着自己的固守成見，太傻了。

淩泠的氣一下就通了，沈鳴玉的眼神就沒從他臉上離開過，淩泠大方地回應他一個爽朗的笑，點頭說：“好的，我明白了。”手指在電腦觸控板上飛快滑動了幾下，把投影PPT調回前面兩個方案的頁面，問道：“那這兩個方案都是按您說的那個方向做的，請問有什麽意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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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鳴玉點點頭：“方向是對的。”

雖這麽說，淩泠的心也沒松下來，看到沈鳴玉的手指關節在桌面上一下下叩着，昏暗的光照在他深邃的輪廓上，把原本張揚的氣質斂去了幾分，讓整個人看起來都沉靜了下來。

是在認真思考的樣子，淩泠便耐心地等着。

一向很會活躍氣氛做公關的卓湃也沒說話，會議室的氣氛一寸寸變得嚴肅起來。

淩泠的心情經歷了剛剛過山車一樣的情境，這會反而平靜了，過了會，沈鳴玉說：“還不錯，但是——還不夠。”

淩泠等着他的下文。

“大方向是對的，”沈鳴玉再次肯定：“但是，好像它不是自在香，換成任何一個其他品牌都可以，說是我們集團出的新品也可以。”

靠，淩泠簡直笑了，原來您也知道啊，還以為您什麽都看不出來呢，這不是就是矛盾點嗎？要新銳，要完全創新，要抛棄之前的東西，那不就是會面目全非嗎？

要走這條路，難道就沒預料到這個結果？

聽到這麽句話，淩泠滿心的惱怒之火這才騰地升起了，要是這會不是在會議室而是昨晚的面攤，淩泠絕對是朝沈鳴玉直接開炮，但此情此景他只能按捺住心裏咆哮的吐槽，平心靜氣地反問：“您這邊不是一直就要把自在香原本的體系都抛棄嗎？那這樣的話，做出來的東西自然就完全不帶一絲原本的氣質，您覺得不像自在香才是正常的。”

沈鳴玉叩着桌面的手指又換成了捏下巴，半晌沒吭聲。

淩泠一直站着，姿态挺拔，不卑不亢。

兩人有種無形的對抗，氣氛緊張得卓湃這邊的小文案頭都不敢擡了。

又過了會，沈鳴玉調整了下坐姿，雙手扶桌，身體朝淩泠前傾：“不對，不是這樣。”

淩泠皺眉，沈鳴玉接着說：“是要抛棄以前的東西沒錯，但是，并不等于要毫無根據地建一個空中樓閣，你說得對，設計是要有基礎的，産品就是基礎，我們以前是包裝不對，并不是産品不對，這兩者不是一個意思，你能明白嗎？所以，抛開以前的包裝不談，自在香究竟是什麽？它的風格應該是什麽樣的？我們現在要抓住的是這個，在理解産品的基礎上再去做新的包裝。”

“舊有的設計不過是在那個年代下，對自在香的産品下了一個定義，而現在，我們是要根據現在的理解，下一個新的定義。”

沈鳴玉說完這番話，像是此刻自己也才理清了思路，眼神都泛着光，緊緊盯着淩泠。

淩泠嘴唇微動，想反駁他，卻覺得他說得其實很有道理，就是這麽回事，這時候他再看自己的設計，覺得根本大錯特錯，完全不對。

“淩老師，你覺得呢？”沈鳴玉很期待得到淩泠的共鳴。

淩泠剛想開口，對面月明集團的市場總監趙韬放下茶杯說：“小沈總，其實你的意思就是今天這三個方案一個都不行，是這樣吧？我也認為是這樣，其實要我說，根本沒必要這麽大動幹戈，我們的經銷商、客戶并沒有反饋過形象包裝不好的事情，現在這樣動一下，後面的各種生産線、品宣也都要換，這可是筆大開支，我們都希望銷量和口碑上漲，其實這事情要解決沒那麽難，用這筆換包裝的錢把現在的代言人換了，去請一個頂流代言人，保證銷量立馬漲上去。”

這話一出，會議室裏更安靜了，沈鳴玉眉頭都挑了起來，看着趙韬，一時沒說話，趙韬神态自若地又喝了口茶，看了眼沈鳴玉後眼神又挪開了，盯着投影。

沈鳴玉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完全變了，說：“換代言人？找頂流？這就是你們市場部想出來的辦法？飲鸩止渴知道什麽意思嗎？腦子是用來幹嘛的？要需要你們用腦子的時候，就特麽換個代言人？代言人是特麽上帝，專門來拯救我們？”

“再不改革，不要說自在香，整個集團就是死路一條，都被人逼到邊邊角角了，一線城市稍微好一點的商超連優勢貨架都拿不到，這特麽還不夠丢臉？不光這個，管理上也全是漏洞，別人都用workflow做超級自動化管理了，我們連BI和ERP都做不好，都是幹什麽吃的？集團有些老頑固還不懂得變通，他們是七老八十了，就等着養老，什麽都不動維持現狀最好，那其他人呢？跟着他們一起進墳墓，也不想想這麽多指着集團吃飯的人怎麽辦，跟他們陪葬嗎？”

淩泠從來沒見過這麽氣勢洶洶的沈鳴玉，這人雖然大部分時候都很欠揍，很讓人讨厭，但從來沒有這麽兇過，淩泠跟自己的同事們都像被點了穴一樣，噤聲靜氣地一動不動。

而這個被頂頭上司當着外人指着鼻子罵了一通的趙韬，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神态悠閑地端坐着，一句話不說。

沈鳴玉發了通火，眼神又回到淩泠身上，只是面上的怒火一時還消不下去，看着還有些讓人害怕，他說：“淩老師，我們繼續。”

“那個，”淩泠磕巴了下，凝神說：“我覺得你講得很有道理，根據自在香的産品重新梳理新的定位和新的形象包裝，不局限過去的固有印象，但是要一眼就能看出這就是自在香。”

他一口氣說完，看到沈鳴玉臉上陰雲徹底散去，重新露出燦爛一笑：“對，還是你懂我。”

淩泠後背都快冒汗了，這個一直被他認為是個纨绔二世祖的人，有點刷新了他的刻板印象，這人竟然真的在認真思考集團的未來。

他也嚴肅起來，朝沈鳴玉說：“新的VI我會盡快拿出來的，會按照合同約定完成設計。”

最後離開會議室的時候，沈鳴玉跟淩泠和同事們走到電梯口，陪他們一起等電梯。

電梯到了，淩泠跟同事走了進去，沈鳴玉站在對面跟他揮手，眼神深邃而富含深意，明明他什麽都沒說，淩泠卻仿佛自在香的未來都在自己手裏了一眼，驟然感到壓力大了無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