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和解
昨天螞蟻的預警實現了,天色越來越陰,完全沒給街上行人反應的時間,豆大的雨珠就砸在頭頂,越下越急。
行人紛紛在雨中狂奔,有的拿包頂着,有的拿手臂虛遮,可惜無濟于事。
裴炀蹲在落地窗前,對着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發呆。
剛創業的時候,他和傅書濯沒少經歷這種情況。
那時候事業還沒起色,也沒司機,所有業務與合同都由他們親力親為去談。
好巧不巧,他們每次出門談事都能遇上大雨,然後直接淋成落湯雞,狼狽地躲在公交站下。好不容易等來出租,又以他們渾身濕透會弄髒車內環境拒載。
最初真的吃了不少苦。
但也因為事業,他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等裴炀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給予先生的關心太少,對方也一樣。
他們會很久都說不上一句私人的話,一周都沒一個吻、一個擁抱。
床上那事更不用說,每天累得跟狗一樣,有時就在公司将就着睡一夜,根本提不起跟對方親密的興致。
氣氛越發冷淡,裴炀那天問傅書濯,“十七年了你還沒膩?”,其實也是他想問先生的問題。
可惜好像沒機會問出口了,就像他也沒機會找父親和解了一樣,他來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頂替了另一副軀殼。
大概是蹲久了,裴炀有點暈。
他腦子裏一團混亂,亂糟糟的記憶碎片纏在一起,讓他根本理不清時間線,不知道該畫面對應的相對時間。
……
傅書濯也注意到外面下雨了,裴知良神色複雜:“我知道炀炀大學吃了很多苦,可最讓我生氣的也是這點。”
傅書濯一頓。
“他為了一個剛認識幾年的男人鐵了心的要去外面遭罪,都不願意回到待了二十年的家,明明我們能給他最好的生活。”
裴知良說這話的時候,眼裏還隐隐帶着失望。這麽些年了,他對傅書濯的憤怒早已消散,不然也不會心平氣和地在這談事。
可當年兒子堅定走向傅書濯的選擇,在他跟妻子心裏始終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
傅書濯在這件事上他無法評價,畢竟他是“受益方”,他只能沉默片刻後說:“他很在乎您跟媽。”
“我知道。”裴知扯了扯面部表情,眼裏泛起了些許淚花,“逢年過節那些錢我知道是他打來的,他讓他哥幫忙帶回來的禮物,我跟他媽都知道。”
“那——”
“可我們要的是這樣嗎?”裴知良繃緊眼周肌肉搖頭,“他但凡服個軟往家裏來道個歉,這事也就結束了。”
傅書濯一怔。
“可他不敢,他怕他一回來,我就要他跟你分開。”裴知良太了解自己的兒子,邊說邊恨鐵不成鋼地點着頭,雙手在膝蓋上都握成了拳。
所以裴知良那時候咬着牙狠了心,看誰拗得過誰,僵着僵着,就過去了好些時間……直到裴炀媽媽查出了老年癡呆。
傅書濯頓了頓,只能低聲說“抱歉”。
“都過去了。”裴知良脖子的青筋慢慢松下,他深吸一口氣,“離婚這件事我不多勸,但請你慎重考慮。”
傅書濯:“我們不會離婚。”
裴知良握緊的拳頭慢慢松下,身形佝偻,就是一個垂暮的老父親:“我相信你現在對炀炀是真心的。”
“可你還年輕,炀炀卻病了,未來你會遇到跟你志同道合的其他人,甚至你還會想要孩子——那時候你再回家看着糊裏糊塗的炀炀,你能保證自己對他還有今天的幾分情誼?”
裴知良不相信人性:“我不多勸,但希望你将來厭煩的時候,直接離婚,把炀炀還給我,別傷害他。”
傅書濯一怔,這才意識到面前的這個老人有多不相信自己:“時間會證明給您看。”
裴知良不可置否地站起身:“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去看看炀炀。”
傅書濯也跟着起身,順勢提醒:“我還沒告訴他在生病的事,他只以為自己是失憶。”
裴知良嗯了聲:“不說也好,還能過得輕松一點。”
兩人從裴炀辦公室裏出來,圍在水吧臺竊竊私語的八卦小團體早就一哄而散。
關門的時候傅書濯微微一頓:“還有件事……裴炀昨天夢見了媽,他說想回家看看。”
裴知良皺了下眉。
傅書濯繼續道:“他以為媽還在世。”
裴知良額頭的青筋跳了跳,随後才深吸一口氣走向傅書濯辦公室,裴炀無聊地蹲在落地窗前,聽到開門聲迅速起身,有些拘謹地喊了聲“爸”。
傅書濯遲疑片刻還是沒跟進去,給這對父子留下獨處空間。
裴炀挺尴尬的,還很緊張,他現在“失憶”,根本不敢多說,就怕露餡。
裴知良又是嚴厲話少的性格,父子倆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快十分鐘。
裴知良咬牙:“你就沒什麽話想跟我說的?”
裴炀眨了眨眼,豎了個大拇指:“您不愧是我爸,同出一轍的帥。”
裴知良心累:“你還是閉嘴吧。”
“噢。”裴炀老實地封上嘴巴。
他東張西望地轉着視線,就想看看傅書濯在哪,想投個求助的眼神過去。說好陪他一起“敘舊”呢?
裴知良哪裏看出裴炀的心不在焉,他本來都準備起身走了,看裴炀這樣,恨鐵不成鋼的心又溢了上來。
他重新坐穩,故意拖了好久時間。
好多年沒這麽心平氣和地一起聊過天,裴知良只能生疏而僵硬地表達關心:“傅書濯對你怎麽樣?”
裴炀:“挺好的。”
裴知良:“最近身體好不好?”
裴炀猶豫:“挺好的?”
裴知良深吸一口氣,又說:“雖然要夏天了,但晚上溫度還是不高,要穿外套,別貪涼。”
裴炀自認為誠懇點頭:“您說得對。”
裴知良:“……”
心裏又氣又發澀,裴炀什麽時候對他稱呼過“您”字,從來都是沒大沒小的叫嚣,叛逆期那會兒就差跟他幹架了。
裴知良看了眼時間,無意多留:“我走了,你……你們好好的。”
裴炀跟着起身:“我送您。”
裴知良:“別了,你坐下,讓小傅送我,我有話要跟他說。”
裴炀噢了聲,莫名有些失望。他看着裴知良有些彎曲的脊背,眼眶又開始脹痛,澀澀地難受。
他想到了自己父親……幸好他有哥哥姐姐,不用太擔心父親的養老問題。
傅書濯看到裴知良這麽快出來,有些意外:“您要不要和裴炀一起吃個飯?”
他體貼地沒帶上自己,知道老人家不喜歡他。
裴知良搖搖頭:“不了,那小子一心在你身上,哪裏還看得見我這個糟老頭子?”
傅書濯只好陪他一起坐電梯,準備把他送回去。
裴知良不願意:“我等會兒想去他媽墳頭看看,坐地鐵就行,現在堵車厲害,坐車難受。”
傅書濯:“那我送您到地鐵站。”
“嗯。”
地鐵站離這不算遠,不過也有幾百米的路,傅書濯邊走邊給秦楠衫發信息,讓她幫忙盯着點裴炀。
裴炀失憶後小心思一大堆,鬼知道一個沒看住又跑哪裏去了。
裴知良一路話都很少,只有噼裏啪啦的雨聲砸在傘上。直到地鐵口,裴知良才出聲:“就到這兒吧。”
傅書濯:“您路上注意安全,有事随時可以聯系我。”
裴知良沒打算回應,他都走到扶梯口了,停頓片刻又回頭:“有個事拜托你。”
傅書濯:“您說。”
裴知良扯着臉不去看傅書濯,聲音嘶啞:“如果炀炀哪天清醒了,你幫我轉告他,這麽多年不是我們做父母的真這麽心狠不願意原諒他……是他媽媽病了。”
傅書濯喉嚨一緊:“所以是——”
“他媽哭着要我保證,叫我別跟炀炀說,別拿她生病的事威脅炀炀回家。”
裴知良眼角的褶皺堆在一起,撐起泛紅的眼睛,耳邊似乎還是妻子的叮囑。
他妻子說這話的時候,甚至是笑着的:“炀炀在中意的人身邊,總比待在我這個糊塗的人面前擔驚受怕快樂。”
“以前我也覺得兩個男人怎麽在一塊?現在卻只想他高興就好了,你看他跟那孩子在一起後,都上進了不少,不僅考了這麽個好學校,還年年拿獎學金。”
妻子換着他的名字,聲音溫柔:“知良啊……我不要他回來為我的病操心。”
她要她的孩子平安、喜樂,不要為她這個半入土的人傷神勞累。
·
傅書濯呼吸一窒:“我一定轉告他。”
“我知道,這些年送到家門口的補品有一些是你買來的,我們收了,也謝謝你的心意。”裴知良擡擡眼皮,“但我就一個要求,我這個做父親的傷了孩子的心,你別和我一樣。”
傅書濯聲音低啞:“我向您抱證,絕對不會。”
裴知良扯了下嘴角,擺擺手後轉身踏上扶梯,背影一下子蒼老了不少。在傅書濯看不到的方向,這個年過六十的男人倏地紅起眼眶,眼角滑落一顆承載着歲月的眼淚。
傅書濯在地鐵口站了很久,身後是清冷的雨幕。回去時,他的腳步又重又沉。
他自己其實算是孤兒,父母去世得早,親戚貪圖他爸媽的那間老房子收養了他,因此傅書濯從沒感受過多沉重的親情。
想到還在公司的裴炀,他腳步越來越看,剛走到大廈門口收起傘,就看到裴炀在門口站着,眼巴巴地看着他,旁邊還有陪同的秦楠衫。
傅書濯迅速調整好情緒:“怎麽下來了?”
“接你。”裴炀口不對心地看向傅書濯身後,還是沒忍住問,“不留下來吃飯嗎?”
傅書濯好笑地揉他腦袋:“想讓爸留下來自己剛剛怎麽不說?”
裴炀甩開他的手,嘟囔:“我才不想。”
傅書濯也不生氣:“那等哪天有空,我們買點東西回去拜訪一下。”
這個建議顯然深得裴炀的心,連着嗯嗯好幾聲。
裴炀:“我們不是沒帶傘嗎?你哪來的傘?”
傅書濯:“前臺拿的。”
“那我們晚上怎麽回去?”
“開車,回去停地下車庫,不會淋雨。”
被當隐形人的秦楠衫失笑:“我出去買個東西,你們先上吧。”
傅書濯點點頭,跟裴炀一起走進電梯:“手還疼嗎?”
裴炀甩了甩:“不疼。”
傅書濯沒忍住笑了聲:“你上次把手弄傷,還是好幾年前了。”
裴炀有點好奇:“怎麽弄的?”
那時候他們公司剛有起色,裴炀單獨出去談合作,被甲方刁難灌酒,喝得酩酊大醉還不能生氣。
最後把一肚子的氣都發洩給了路邊的電線杆,裴炀喝暈了頭把它當作甲方一頓臭罵,還給了電線杆一拳。
傅書濯:“然後五根手指,骨折四根。”
裴炀:“……”
他有點懷疑真假,這事《張揚》裏怎麽沒有寫?但傅書濯也不至于臨時編這種事騙他……
傅書濯有幾分懷念:“等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嘴一癟就哭了,說連電線杆都欺負你,還指着你吐出來的酒水混合物,非要我把它給合作商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