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井
大都由一條垂直通行大道縱橫并聯,劃開官商地界。
靖平公府便坐落于城都南面,背靠無數肆鋪禦街,擁有整個京闕最為富庶的地段。
雖是時辰已經臨近戌時,府邸內仍然燈火通明,丫鬟們進出偏門伺候各院主子洗漱沐浴,結伴端着冒着騰騰熱氣的木盆和面巾從小院走過,也算是熱熱鬧鬧的。
只有一處例外,便是東廂靠近後院的那間柴房。
清朗的月光透不進這個小小的封閉屋子,四處都是漆黑一片不能視物,只有一兩只耗蟲在角落啃食着偷來的臘肉,時不時發出窸窣的聲音。
穆湘西已經在這裏枯坐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眼睛才适應這片黑暗。臉上還火辣辣地發疼,胸口也像是被鈍物刺穿了,此刻正往外源源不斷地滲血。這些愈來愈清晰的痛感,無一不在提醒着她,她還活着。
可她分明記得她已經死了,死在大除守歲夜的最後一刻。
那天城裏大部分人已經點上門燈,圍坐在家吃暖乎的團圓飯,觥籌交錯間,窗外無數燃起的煙火在夜幕裏璀璨升騰。
她卻滿身血污,艱難地爬上高閣樓宇,如空中墜落下來的星火沫子一般,毫無留戀地從屋頂一躍而下,永遠地停留在了她的十九歲年華。
穆湘西有些手臂發軟地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掃視一番,先果決地撕了一片裙角包住自己的傷口,止住胸前不斷滲出的血,接着試着動彈了一下自己的腿,發現雖然小腿坐久了有些發麻,但竟然是能動的。
明明她之前已經被沈洵挑斷了腳筋,膝蓋以下根本不能動彈,怎麽現在自動痊愈了?
驚疑之下,穆湘西又伸手去摸頸側,那裏本來有一顆從娘胎裏帶來的大痣,之前她嫌太難看,每次站在鏡前更衣時都得發愁怎麽把它遮住,如今探手摸去卻是一片光溜溜的。
怎麽會這樣?這根本不是她的身體!
假若之前她真的死了,她已經不再是穆湘西,那她現在又是何人?
這時,門外倏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焦躁的腳步聲以及撥弄鎖鏈的雜音,一個清脆脆的聲音喚着她,“紅箋姐姐……紅箋姐姐!我是懷玉,你現在可清醒些?我現在把柴房門偷偷開了,你快些逃吧。
王二姨娘回來後聽說你偷爬了世子爺的床,簡直是氣歪了嘴,現下正帶着人往東廂趕過來,說是要把你抓住沉井示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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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湘西被她這一聲喊得渙散神思勉強回歸了個七七八八,隐約聽到幾個“二姨娘”“沉井”的字眼,顧不得再咂摸自己的身份,心頭頓時猛然一緊。
她跌撞着摸索到柴房門前,門是外頭鎖的,眼下只能摸到一片薄木。怕懷玉以為她還在門內暈着,穆湘西急着想要開口做些回應,嘴張開又合上,駭然發現自己只能從喉嚨裏發出“咿呀”的模糊音節。
思緒停滞了片刻,她很快轉為用手砸門。
“瞧我,一時心急犯了糊塗,都差點忘了你是個啞奴不會講話了,”懷玉在外頭一拍腦袋,加快動作開鎖,朗聲安慰道,“別怕,我從管家那偷來了鑰匙,這就把你救出來。”
穆湘西在門內連連點頭,巴巴等着她開門。
轉瞬後,懷玉推開門,敞亮的月光從外頭蜂窩般湧進來,瞬間照亮了這個小小的柴房。
她朝外四下張望了一番,确定沒人,于是一把拉住穆湘西往外走,邊走邊小聲吩咐。
“這是我幫你買來的傷藥和一點盤纏,後門現在沒什麽人,你趕緊跑,沒時間了,千萬別被他們抓住。”
“出了門就找個地方先躲起來,哪怕之後回來二姨娘要重罰你,也總比現在丢了命好。”
穆湘西體弱又受着傷,幾乎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子,心頭卻湧起一股熱流,她想要開口道謝,卻想起自己不能說話。于是她抓起懷玉的手,認認真真地在她的掌心裏用指尖寫下一個“謝”字。
“哎呀我說過了我不識字,別寫寫畫畫的了,”懷玉一臉不耐地把手抽出來,又拽了她一把,“快些走,前面就是小後門了,我就送你到那裏,之後可別和人說是我幫的你,二姨娘要是知道了,不得把我嘴扇爛。”
穆湘西只能無奈地把手收回去,把遞過來的包袱在身上仔細綁好,依照剛剛懷玉吩咐好的走到那扇小門前。
她心裏有些忐忑,又回頭看了懷玉一眼,這才鼓起勇氣去拉開拴着的門闩。
雙手使勁一推門——
門紋絲不動。
她納悶地再推了推。
門直接從外面被人猛然打開,穆湘西頓時失去支立點,往前頭紮了個空猛子。
她撲跌到地上,慌忙地擡起頭。
率先進入到她的視線裏的是一只引路的飛仙流螢燈,随後随着燈籠一點點的擡高,她看清了掩在燈籠後那個男人極淡的容色,面上頓時就是一僵。
身後的懷玉已經自動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咚咚地嗑了幾個響頭不打自招:“世子爺饒命,世子爺饒命,不關奴婢的事啊,是她自己想要逃走的,與奴婢無關。”
原來來人竟是那個慣來行事嚣張橫行京都的靖平世子賀君知。
穆湘西暗道不妙。
先前她還跟着沈洵時,親眼見着他與賀君知不知因何打了一架,這人生性鬥狠,下手慣來沒有輕重,差點沒把沈洵的眼珠給掏了。
這事前腳剛發生,宮裏後腳就有人借着此事到皇上面前參了他一本。結果偌大一個罪名蓋在他頭上,最後只落了個禁閉三天的處罰。倒是沈洵日夜在府內養病,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差點賠了雙眼睛。
打那以後,京都裏三皇子沈洵在聖上心中分量還不及一個賀君知的傳言便傳開了,一時間猜測四起,沈洵還為此郁卒許久。
這個人身後的背景雄厚到連沈洵都開罪不起,她的前身怎麽會如此不識好歹去爬他的床,這不是閻王桌上抓供果——找死嗎?
想到這裏,穆湘西打了個寒噤,恐懼使得她一時間忘記控制自己的表情,也忘記了現在應該和懷玉一樣不分對錯地先跪地撇脫,反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門後賀君知的臉。
實話說,這是穆湘西見過的除了沈洵之外長得最好看的一張臉,眉宇間那抹桀骜不馴為他添了幾分少年意氣,單從氣質來講甚至更勝于沈洵。
此刻賀君知一身黑色鶴氅,顯然是剛從外頭回來,須清的瑞鳳眼上下掃了兩眼,似乎是認出了她,眼中緩緩一沉。
他正想開口教訓些什麽,就聽見後頭門內的院子裏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着火光四起,原是下人舉着炬把附近圍了個水洩不通。
“我說這賤浪蹄子跑到哪裏去了,柴房也見不着半個人影,原來是個膽大包天的,想要偷跑出府啊。”
這聲音宛如一道鑽進後背的陰冷毒蛇,激得穆湘西冒了冷汗,還沒反應過來,腿已經條件反射地哆嗦起來,轉身毫不猶豫地又一道跪了下去。
這賀家二姨娘王氏,早在她還是太傅嫡女閨中待嫁時就知道是個極不好相與的。她本是賀家從牙婆手裏買回來的顯州瘦馬,入府後沒兩年就懷上了,順理成章地做了靖平公身邊的一名侍妾。
後來她那胎不穩,出府游玩時不慎跌倒滑了,非得誣賴到在那天去寺廟求平安的大夫人身上,說是她不安好心,背地裏咒她滑胎,最後還鬧到了靖平公跟前,最終處理不當造成了夫妻十幾年隔閡的悲劇。
前幾年大夫人生病去世,臨終前才把這件事說開。
這事被當作反面教材特意在她出嫁前被她的娘親叮囑過,說是以後沈洵要是也迫不得已娶了小妾,千萬不能忍氣吞聲地較勁,她背後是一整個太傅府,用不着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吞。
可惜他們全家都識人不清,自以為結交上了一門好親事,卻不想對方是奔着奪嫡喪母之仇來的,不僅搞垮了整個太傅府,還被告了個通奸叛國,滿門抄斬的罪名。
穆湘西低着頭隐忍地咬緊了牙關,心間反複滾過沈洵這個名字,直恨得切齒腐心。
那賀家二姨娘已至跟前,她披着一件用柑香熏制過的蝶戲玉蘭青黑刺繡鬥篷,腦後長發用一根烏木發簪挽着,帽檐上那圈白絨狐貍毛襯得她膚白勝雪,走動間裙裾盈盈而動。
不愧是被精心□□過的頂級瘦馬,即使年歲已經不輕,依然有嬌橫争寵的資本。
她見到賀君知也在這裏,頗為意外地掩袖笑了笑。
“世子居然也難得回了趟府,怎麽不走大門進來,莫不是守門的小厮粗心大意忘記留門,回頭姨娘這就替你好好教訓教訓這幾個懶驢子。”
“不必了,”賀君知冷淡開口,聲音像是松柏間被撥開的雲霧,低沉悅耳,聽之不忘,“是我怕驚擾府內歇息,特意走的後門,姨娘勿怪那些不相幹的人。”
穆湘西聽在耳中,神色一震。
她認識這個極富辨識度的聲音。
上世與沈洵成婚那夜,她獨自在喜房裏緊張地絞着裙角,乖乖等着沈洵回來揭蓋巾共飲合卺酒。
那時時辰已經挺晚了,向來早睡又累了一天的穆湘西疲倦地阖着眸,不自覺有些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間,她隐約感覺屋內的窗子開了,湧進來大片的寒風,身側燃燒着的燭火也劇烈晃動了一下。她只覺眼前一暗,随後就被一個滿身酒氣的陌生男子悄無聲息地擁進懷裏。
當時穆湘西以為是走錯了房間的賓客,當即被吓得腦中一清,背上的汗毛根根豎起,本該發出的驚叫竟這麽堵在了喉嚨裏,手下卻防禦性下意識擰住他腰間軟肉,想逼着他放手。
卻聽得來人悶哼一聲,反而收緊了雙臂,嗓音嘶啞地低低喚了聲“湘兒”。
那聲音中的苦意與複雜不似作僞,穆湘西頓時呆住了,一時間居然忘記了掙紮。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頰邊洇濕,似乎有一滴灼燙的淚悄然落在了她的頸側,沉甸甸地打濕了肩頭的衣裳。
當時穆湘西很想擡頭看看面前人的模樣,可惜那一方勾住了鳳冠零贅的紅帕遮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直到最後他放手離開,她也沒機會看見他到底是誰。
穆湘西自诩記憶力尚可,只要聽過一次的聲音絕不會認錯,可是如今卻怎麽也沒辦法把那個人與眼前這個行事作風張揚恣意出了名的賀君知聯系在一塊。
可能是聲音太過相像了,實際并不是他。穆湘西這麽寬慰着自己。
“原是這樣。”王氏早已習慣了賀君知一貫的特立獨行,也懶得去細究,例行問候完就把注意力重新轉回了跪着的穆湘西身上。
“對了,我聽說這個小蹄子竟然自作主張想要爬你的床,被你關進柴房裏思閉了。如今她不服管教,居然敢亂跑出府。
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我們府上連個丫頭都管教不好,該如何想我們靖平公府?就把她交給姨娘,讓姨娘幫你處置了,如何?”
穆湘西心裏萬分清楚現下自己的處境,這個王氏私下手段衆多,怎麽折騰怎麽來,要是真的落在她的手上,必然連小命都保不住了。
先前王氏揚言要把她沉井,那必然會為了立威,不把她弄死不罷休。
她慌忙扭頭央求地看向賀君知,明知不太可能,嘴裏還是咿呀地辯解着,萬般期望他看在她已經知錯的份上能夠通融一番情面,拒絕王氏的請求。
賀君知繃着下颔,素來對這種後院事極為厭煩,對她投過來的殷切希冀目光也是視而不見,口中已落下對她無情的宣判:“只是東廂一個啞奴而已,就交給姨娘處置吧。”
穆湘西重重地跌坐回地上,一顆心無止境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