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虞欽對游知何的關注,遠遠超乎宴雲何的想象,從南風館那夜,宴雲何就察覺虞欽對游知何的特別。
哪怕游知何是他,但游知何只是一個容貌、身份、性格,甚至連年紀都是假的人。
虞欽為什麽會對游知何這麽上心呢?
抛去游知何出現的時機确實微妙,行跡也很可疑,但虞欽真會對每個懷疑的人都這麽暧昧嗎?
問喜歡什麽類型,就像是在調情,而非審問。
游知何就這麽合虞欽心意,甚至唯一不滿意的,只有那雙屬于宴雲何的眼睛,全身唯一真實的地方,不讨虞欽喜歡。
虞欽心儀的人,是一個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不過就算虞欽真的喜歡又如何,只要等易容師回來,游知何這個身份,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一幹二淨,誰讓虞欽在意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宴雲何面上笑着,嘴裏說着違心的話語,這是場只有他知道的對決,既然受了虞欽的重擊,自然需要還擊。
虞欽聞言,沒有動怒,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這般直白地說讨厭他的長相。
“是嗎,真可惜。”虞欽站起身,垂首看向宴雲何:“我很滿意小公子。”
宴雲何将玉佩從虞欽手中抽出:“這種事要兩情相悅,大人若執意一廂情願,我也會很苦惱的。”
說完他後退幾步,拉開了彼此距離:“至于身上的傷疤,是幼時性子頑劣,家父嚴苛,用荊條抽的。”
虞欽目光落在宴雲何的外袍,仿佛透過那層層布料,勾勒出昨日見過的畫面:“只是用荊條,就能抽出這樣深的傷疤?游大學士未免對自己的孩子太過狠心。”
宴雲何認為,虞欽這過于直白的目光,有時候的确讓人招架不住。
雖然他知道,對方只是在回憶曾經見過,引起疑慮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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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讓他有種被看穿一切的羞恥感,耳朵也隐隐發燙。
“誰讓我皮肉生得比較嬌貴,随意磕碰也會留疤。”宴雲何又退了幾步,幾乎要退到門口去:“大人,我一會還約了人,要是你問完了,我就先走了。”
再往後退,背脊就要貼到門上了,出乎意料的是,虞欽沒有攔他,只是重新抱起手中暖爐,眉眼微倦道:“那就不耽誤小公子的事了。”
宴雲何推開門,那幾個高大的錦衣衛都立在那處,紛紛往屋裏望了過去。
在得到裏間人的示意後,便讓出了路,宴雲何離開茶樓時,心情相當複雜。
他不明白,虞欽竟這麽輕巧地放過了他,同樣不明白的是,宮裏姜太後的态度。
姜太後對待此事的态度,也能說明這走私火藥之事,将她牽連很深,令她在這種緊要時節也要派虞欽赴往雲洲,殺人滅口,掩埋消息。
如今怎麽突然就松懈下來,哪怕查到梁音兒之事,也只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若太後真這般強硬,別說他現在的身份只是游大學士的私生子,便是他是永安侯的私生子,抓進诏獄也是分分鐘的事。
等方知州從宮中回來,他便知道為何他能從虞欽那裏輕易脫身。
方知州面上毫無喜色:“工部尚書姜尚在早朝上以趙祥一事,向皇上請罪,乞骸骨歸鄉。”
宴雲何神情微變:“荒唐!”說完後,他又急聲問道:“朝堂上其他官員對他請辭有何表态?”
方知州握緊了手中的扇子:“元黨倒是沒有為姜尚求情,但也沒有借此落盡下石,彈劾姜尚。”
宴雲何說:“早前給事中張正彈劾元閣老,被錦衣衛帶走我就覺得不對,太後何時跟元閣老走得這般近了?”
“陛下近些年越發強勢,太後與閣老聯手壓制陛下,也不稀奇。”方知州道。
宴雲何坐倒在椅子上:“要是我們早些查到證據,将走私一事查清定罪,工部走私火藥涉及謀逆,姜尚自然逃不脫問責。”
方知州沉聲道:“現在姜尚玩了手釜底抽薪,将一切罪責都背在自己身上,即便真查出了走私涉及謀逆,也只是罪及他一人,與太後無關。”
“甚至他的罪名也最多不過是禦下不嚴,沒有及時察覺工部發生的貪污之事。”方知州說:“這下我們就變得被動了。”
本是一招絕殺,若是他們先将牌打出去,髒水自然能成功潑到太後身上。
他們自然知道,太後只要不蠢,就不會想要換個皇帝。
但成景帝不考慮太後到底與此事有沒幹系,他需要的是,太後必須與此事有關。
陛下十歲登基,姜太後垂簾聽政至今,若是能借此事逼太後交出權柄,退居後宮,才不會浪費這天賜良機。
宴雲何揉着太陽穴:“那這些時日我們的努力,全部都白費了。”
方知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這麽悲觀,陛下還是很欣慰你能查出這件事,他說等此事一了,你便能回神機營重新任職你的提督之位了。”
宴雲何苦笑道:“你說要是我現在死而複生,跑到陛下面前狀告虞欽謀害朝廷命官,還有用嗎?”
方知州嘆氣道:“走私案都撼動不了太後的位置,就算你拉下一百個虞欽,太後也會找到新的人來替代,說不定太後還要轉過頭來感謝你,替她除掉虞欽。”
宴雲何趴在桌上,氣得捶桌:“虞欽是不是蠢,明知道那毒婦讓他做這樣的事,就是挖坑讓他跳,他還跳得那麽痛快!”
方知州摸了摸這人的腦袋,宴雲何變成少年郎的模樣,讓他十分新鮮,忍不住伸手逗弄:“這次好歹也拉下了一個工部尚書,陛下還是很滿意的。”
成景帝在退朝後,将方知州傳到了禦書房。
他沒有方知州所想的那般氣急,反而有種早有預料的冷靜。甚至還有閑心問方知州,最近自己畫的畫如何。
方知州剛奉承了幾句,一只通體漆黑的烏鴉從屋裏飛了出來,輕輕地落在成景帝肩膀。
成景帝摸了摸烏鴉的尾羽:“這一次終于可以清楚地看到,母後在朕的朝堂上,到底埋了多少釘子。”
“不着急,來日方長。”成景帝輕笑道。
……
走私案轉交給皇城司,成景帝命他好生歇息,意思應該是讓宴雲何別這麽快死而複生。
雖然不知成景帝安排的用意,但宴雲何鬥膽猜測,這可能是要秋後一起算賬。
又或者虞欽到底是虞公之孫,哪怕虞欽名聲再多不堪,成景帝也不想輕易動他。
宴雲何自然都是聽陛下的,左右他也沒死,陛下到底要不要追究,也是陛下做決定。
距離祭天大典,還有一日。
沒恢複身份之前,宴雲何一直住在方府裏。
方知州為了預防祭天大典出事,已經忙到幾日沒出現過。
他沒想到,游良竟然在方知州不在府中之時,找上門來。
游良顯然是來慣了方府,都沒遇到多少阻攔,進來便瞧見宴雲何,大吃一驚:“你跟宴雲何是什麽關系?”
宴雲何被他這野獸般的直覺駭了一跳:“誰?不認識。”
游良指着他的臉:“那你怎麽長得跟他那麽像,難道你是永安侯的私生子嗎?”
宴雲何忍不住問:“哪像了!”
游良:“頭發卷卷的,還有那個眼珠子,我認識的人裏就宴雲何那斯有這樣一雙奇特的招子。”
宴雲何竟一時間難以反駁。
游良是個自來熟的性子,竟就這麽跟他攀談起來。
提到自己的好友,游良又目露憂愁:“不知道淮陽怎麽樣了,我托好多朋友在雲洲打聽,都沒能打探到他的消息。”
宴雲何怕繼續跟游良待下去,就要露陷了,于是趁仆人來上茶的工夫,轉身溜出府中,躲避風頭。
今年風調雨順,又早早便開始下起瑞雪,百姓對即将到來的祭天大典也非常期待。
街上熱鬧,燈籠高挂,宴雲何身着披風,随意地在街上閑逛。
他從邊疆回來,便馬不停蹄地進了神機營,諸事繁忙,此刻倒難得清閑。
街邊攤販賣起了湯圓,香甜氣味撲鼻,宴雲何當即落座,要了一碗。
湯圓上得很快,白軟的皮咬下去,香甜的芝麻餡便溢在唇齒間,宴雲何被燙得小口吸氣,忽覺眉梢一冷。
他擡起頭,竟下雪了。
漫天白雪飄飄而下,冬至降至,舉家團圓。
宴雲何無法歸家,亦不能見友,甚至沒法用真面目示人,這漫漫冬夜,冷得寂寥。
原來這種不再與人有任何聯系的感覺,是這般孤寂的。
虞欽是否時常有這種感覺,從宮中回來,獨自一人吃下素面時,跟他現下的心情,又是否相似。
不過這些都是虞欽自己的選擇,那是宴雲何無法幹涉,也沒立場幹涉的事。
宴雲何看着碗裏的湯圓,小聲嘆了口氣。
雪忽然停了,宴雲何擡起頭,一面傘撐在了他的上方,順着執傘人的手,他望向那人。
“好巧。”虞欽将傘輕側:“又見面了。”
宴雲何回他一記淺笑:“巧嗎?我怎麽覺得大人是故意跟蹤我,好與我偶遇?”
虞欽望着他那雙淺色雙瞳:“小公子與我認識的故人一般,喜歡自作多情。”
宴雲何:“句句不離故人,可是寒初心上人?”
“知何想知道?”虞欽念起游知何的名字時,聲調放得很輕,有種模糊的暧昧。
宴雲何撐着下巴,用勺子撥弄碗中湯圓:“我猜不是。”
“我觀大人面相薄情,怎會有心上人。”
“便是有,也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