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席間一片寂靜,隐娘手一抖,筷中的食物落入盤中。

她飛快地看向宴雲何,又強忍住扭頭瞧虞欽的沖動,她怕她只需再看多一回,便會瞞不下去。

陳叔應聲而入,客氣地對虞欽說:“虞大人,這邊請。”

虞欽緩慢地收回目光,轉身随着陳叔離開。

門一關一合,隐娘咬着下唇,遲疑地說:“雖說是為了不得罪太後,才讓指揮使大人進來,但該給他的難堪卻是一樣都沒落下。”

先在門外久等,入府後,也沒人願意聽他說半句話。

開場便是勸飲烈酒的下馬威,更別提整個宴席,虞欽數次開口,都會被“巧合”地中斷。

祁少連剛才連番追問她的事情,也未必是真想撮合她跟宴雲何,只是閑話家長裏短,家宴不談公事,無形中讓虞欽一個外人自覺格格不入,知難而退。

道理她都明白,祁少連不願同太後爪牙有所來往才合情合理,她都清楚。

可是……她就是感到難過。

虞欽從進屋後,那身裘衣都濕透了,在座卻沒有任何人發現。

這樣冷的天氣,當年在牢裏受得那些舊傷,是否會因為寒冷而疼痛?

“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後只使喚虞大人,可能他自己也不願做這樣的事,你們又何必如此。”隐娘眼眶有些發燙,低聲說道。

宴雲何愣了愣,他沒想到隐娘竟會幫虞欽說話。

隐娘話音剛落,便感覺到宴雲何的視線落在了她身上,充滿深究,滿是懷疑。

“你和虞大人是舊識?”宴雲何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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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娘開始後悔自己的多言,明明知道這人究竟有多機敏,她一反常态地為虞欽說話,實在令人不解。

不過隐娘早已找好借口:“家中受過虞公一點恩惠,看在虞公份上,還是不忍他的孫子面臨這種境地。”

當年受過虞長恩幫助之人,數不勝數,上到朝堂官員,下到平民百姓。

虞公之大義,為人所動容。

可惜虞長恩過世後,虞家便也徹底地敗了。

宴雲何深而重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隐娘身上,仿佛是把利刃,要将眼前這個認識許久的女子徹底剖開,看個分明。

“真是如此,還是說……虞欽本就與你有來往。”宴雲何意味深長道。

隐娘慌忙擡頭:“你在說什麽!我怎麽可能跟他有來往,你不能懷疑我的忠心!”

宴雲何把玩着手裏的酒杯:“你何必着急,跟虞大人有來往,不代表着你就背叛了陛下。”

隐娘松了口氣,認真道:“我遠在雲洲,這些年每次入京都由陛下傳诏,哪有這個功夫。”

“這段時日我和虞大人虛與委蛇,陛下便疑心我另有心思,雖然某種程度上我能理解。”宴雲何順勢說道,他也想把自己的想法跟成景帝說說。

便是沒辦法當面頂撞陛下,通過隐娘傳達也不錯。

“只是如果我真想投奔太後,就不會一心一意查走私案,還費勁心思得罪原來的神機營提督姜正。”

“我在黑嶼亂山險些遇害,陛下也是知道的。太後恨我入骨,我又怎會站到她那邊去。”

宴雲何越說越覺得荒唐:“陛下向來聰明,怎就因為一個虞欽便疑了我。”

“是真的擔心我跟虞欽走得太近,會背叛他,還是因為……”宴雲何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叩:“虞欽身上有我不能知道的事?”

隐娘看着那酒杯落下,渾身一抖,像被盯上的小動物般,毛發都要炸開了。

她和宴雲何認識這些年,對方從來未用這樣的氣勢壓迫她。

但那一瞬間的壓迫感卻在數秒後,緩緩散去。

宴雲何給自己斟了杯酒,趙成安從大同帶回來的,辛辣過喉,後勁十足,正是虞欽剛剛飲的那一杯。

宴雲何從剛才開始,亦是一筷未動。

空腹時飲酒,胃必然會因為刺激的酒精而隐隐作痛。

可他卻不為所動地飲下烈酒後,将酒杯粗暴地抛擲桌上。那圓潤的杯子滾了一圈,碎在地面,四分五裂。

伴随着那聲碎響,宴雲何斂盡了所有情緒,他又像從前那般對隐娘平靜道:“抱歉,是我失态了。”

無論如何,他也不該在這裏單獨逼問隐娘,并非君子所為。

隐娘望着那碎掉的杯子,忽然覺得宴雲何也像這個杯子。

剛才那一剎那的失态,是宴雲何透露出來真實的自我,就像他始終穿戴在身的盔甲,終于有了薄弱,逐漸支離破碎。

隐娘嘆了口氣:“我并不清楚虞大人的事,要是你真想知道,可去皇城司處調取檔案,上面記載得清清楚楚。”

“檔案并未記載虞欽入宮後的行徑。”宴雲何說道。

隐娘有些詫異道:“怎會如此?”

宴雲何見她的驚訝不似作僞,挑眉道:“約莫是擔心皇城司在宮中設下眼線,有窺伺帝蹤之嫌。”

隐娘想也不想地反駁:“整個皇城司都是陛下的,這怎會是理由。陛下連後宮的妃子都要監視,又為何單獨抹去了虞大人的痕跡。”

說完後,又覺得自己透露得太多,隐娘有點懊惱。

卻不承想,宴雲何接着贊同道:“确實,我後來也調去過其他人入宮的記錄,并不像虞大人的那份卷宗。”

這一點,多虧了方知州對他不設防,給了他調取卷宗的令牌。

他不敢貿然調取他人卷宗,怕引起懷疑,只好将趙祥的卷宗再次找出來細看。

好在趙祥身為工部侍郎,也有數次因河堤工程被召入宮中,上面記載詳細,連趙祥在宮中飲過多少次茶水,都有記錄。

如果沒有特殊的理由,就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有人不想讓虞欽的行蹤透露出去,所以抹掉了皇城司的記錄。

這樣手段通天之人,只有陛下。

二便是醜聞。

虞欽和太後的醜聞,畢竟涉及天家,多有忌諱。

哪怕京城盛傳,但萬不可留下真實記載。

成景帝可以用任何輿論來攻擊太後,都不能用這等醜聞。

實在有辱顏面,且會累及成景帝自己的名聲。

屬實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昏招。

成景帝有可能是因為第二種可能,才有了第一步。但如果不是因為後者,那成景帝所作所為,便很引人深思。

其實到現在宴雲何都不認為,虞欽是為了活命才投靠了太後。他不像這種人,想要活下去自然是無罪。

想要活得舒心自在,不受限制,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才是最難。

次日早朝,游良好奇地問宴雲何:“今日虞美人怎麽沒來上朝?”

虞欽原本所站的位置,已經站着其他武官。

偌大朝堂,多虞欽不多,少了……好似也無關緊要。

游良打量他的表情:“你也不知道?”

“還能因為什麽不上朝,告病了吧。”宴雲何說道。

游良奇怪皺眉:“你怎麽看着漠不關心的樣子。”

宴雲何直視前方:“他與我本就對立,我為何要關心自己的死敵。”

游良詫異至極,不明白發生什麽事了,在他看來,前陣子宴雲何還為人神魂颠倒,今日怎麽就成了立場分明的死敵了。

男人都是這般善變嗎?

游良若有所思道:“虞美人既然病了,我作為昔日同窗,還是要上門探望一二的。都病得起不來床,想來很嚴重。”

宴雲何警告地望他一眼:“別給你爹找事。”

游良聳聳肩膀:“我是為我爹好,說不定跟虞欽打好關系,錦衣衛搜羅百官情報的時候,還能放我爹一馬,別記他的那點醜事。”

宴雲何丢下一句:“随你。”

游良說到做到,下朝後他便去買了岳來樓有名的粥,又專門去先帝禦賜的小菜館購入數壇,雙手滿滿地來到了虞府。

他不等老仆通報,便擠開了對方,大大咧咧地往裏走。

一邊走一邊大聲喊:“虞大人,我來看你啦!”

迅速地尋到了虞欽的卧室,游良推門而入,恰逢虞欽從床上起身。

漆黑的頭發披滿一身,瞧着脆弱又蒼白,連皺眉的模樣,都如此賞心悅目。

虞欽看向游良,沒有立刻動怒,而是下意識地望着游良身後。

游良身後只有老仆急匆匆追上來的臉:“這位大人,你怎麽能硬闖呢!”

說罷老仆一手按住了游良的肩膀,對方一如前幾次躲開他手那般,用一種靈活到不可思議的身法,從他手裏躲了出去。

“老人家,別再動我啦,不然我就要生氣了。”游良開朗地笑道,但語氣中的威脅,卻不似作僞。

說罷游良轉身邁步朝虞欽走去,一步步逼至床前,彎腰仔細看虞欽臉色:“這是真病了?”

虞欽不言,只是依舊望着游良身後。

游良把粥随意往旁邊一擱:“別看了,他不會來。”

虞欽這才收回目光:“誰讓你過來的?”

游良撐着下巴,無辜地望着他:“就不能是單純地來看你嗎,我們好歹也是同僚。”

虞欽靠在床上,冰冷地注視游良。好像從剛才開始,他本就不佳的心情,一下變得極壞。

游良彎着眼道:“這不是怕你感情用事,壞了大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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