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二十一

穆玄英先撐傘走了一段路,直走到浩氣長存碑面前,停住腳,仰頭看那飛揚灑脫的“浩氣長存”四個字,又一筆一畫在心裏寫了遍,難免有一些難過,因不知道如今的自己,還當不當得起這四個字。

聽說惡人谷的三生路上也有一塊碑,寫着“一入此谷,永不受苦”,他以前就想,有朝一日要是真能走到莫雨身邊,一定要他陪他去看看那塊碑,在碑前問他:“你在惡人谷待了那麽多年,真覺得這是個好所在麽?”

莫雨一定會搖搖頭,說苦或不苦不過看這人所求是多是少,與身在何方無關,但要非講個說法,只能說除了這,他還有何處可依。

到那時,穆玄英就會将所有心思坦白,擁住他,告訴他:“我愛你,我想成為你的依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去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我所求不多,惟願憑手中一柄薄刃,傾我全部心力,護這世上我所有想護之人。”

他一個人悄悄排演了好久,打定主意滿心滿意追随莫雨而去,一派天真以為最後他真能有機會說出這番許諾,并成功帶莫雨離開惡人谷,去找一處世外桃源,兩個人一起生活下去,彼此取暖相互療傷。

但他終究從沒踏入過惡人谷。

最後看一眼浩氣長存碑,扭頭繼續往前走。他想莫雨必然還留在那個碼頭邊,靜靜立于雨中,看穆玄英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雨幕裏,抱一點渺茫的希望,如過去的自己一般,期盼穆玄英能回頭對他說一聲“再見”。

只為說過“再見”的人常常在下一個天亮就能相見,不說“再見”,似乎就會是“再也不見”。

他們兩個人,一個留在後頭,一個走在前頭,腳下延伸的路仿佛無解難言的命運。不管何時,他們都是這個姿勢。

因過而錯,因錯而過。

盤旋而上的青磚山道,長而斑駁,磚縫裏長滿碧色苔藓。穆玄英慢慢走着,山道頂端便能看到通往浩氣盟的白玉石階。憶起當日他怎樣志得意滿又帶一點決然的離開,說着癡人妄想不被看好的山盟海誓,以為他的得失苦痛都将得到回報,以為年少輕狂的熱烈可以撼動冰冷的人情世故。

但他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裏,拯救他包容他培養他,他曾深愛過,又因他自己的愚蠢執念,對他失望透頂的地方。

他沒有資格同情莫雨,因為他也是,除了這裏,再無所依。

他也不能允許莫雨同情自己,即使他曾抛棄了生命裏的唯一,去請求莫雨給他一個唯一。

不可避免想起幼時那場滅門慘禍,細節早已模糊不清,只記得那一刻撕扯靈魂一樣的驚恐哀恸。鮮血淋漓的飛來橫禍,對一個幼童來說,是過于沉重的現實,他下意識地選擇了淡忘,就當他陷入一場噩夢。

刻意模糊那些真實過往的存在,封鎖神思,像個游魂活在這世上,漸漸地,本是鮮明如泣的記憶,被他鎖在記憶之匣,沉到汪洋一般的心湖裏,連同自己姓甚名誰一并丢棄。自兵變之日往後的記憶同樣含混不清,天地萬物,皆籠在若隐若現的血霧裏,往昔抑或今時,那時候的穆玄英毫無概念,長大之後再回憶起初到浩氣盟的第一年,直懷疑是什麽人偷走了他那一段時光。

待得惶惑神思乍醒,游離魂魄回籠,他已把莫雨的影子帶進心坎裏。

在這浩氣長存碑邊上小河旁,他第一次見到莫雨。

彼時的莫雨,短發微亂,略顯瘦弱,滿身是血,神色慌張,不知從何處蹿出來,猛地一拍自己肩膀,扣下了個可怖的血手印,話說的又快又急促。他一慌條件反射地想跑,莫雨牢牢握住他肩膀就是不放開。那會兒迷路在敵人地盤的莫雨正心煩意亂,好不容易看到個大概沒威脅的小孩能問問路,穆玄英卻又是要跑又是發愣,急得他幹脆沖穆玄英吼了起來。

穆玄英是真被吓壞了。撲面而來濃厚的血腥味打通了被刻意淡忘的滅門之夜的記憶,當日所有哭不出的懼怕疼痛一瞬間被翻倒出來,自閉的孩子終于在那一刻能夠正确地釋放出了自己的情緒。他一把拍開莫雨的手,自顧自彎下身哭得傷心。

莫雨只當是自己把人吓到了,當年他也只是個半大孩子,縱使臨陣對敵能毫不留情地掏心剖肺,卻拿比他小的孩子的哭泣無可奈何。慌忙去河邊鞠了捧水洗幹淨手上臉上的血,擠出一個很勉強的笑,蹲到哭泣的穆玄英面前,輕輕捏捏他肉呼呼的臉哄道:“你看,沒有血了,不要怕,我不會打你的,我就是問問路。”

“毛毛,閉上眼睛就沒有血了,不要怕。”母親留在這世上最後一句話突兀地回蕩在耳邊,不知不覺就代入到了這個少年身上,雖然眼前的少年滿身血污,即使放輕了力道也把他的臉捏得青青紫紫,怎麽也不能與母親的溫柔無害相提并論。

但他就是這樣,把他記在了心裏。

笨拙的讨好,笨拙的迷路,笨拙的笑容。

莫雨是個很溫柔的人,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單純以為,努力就能一定讓我走進你心裏,可是最後我還是選擇了逃離,因為假想的溫柔,不可能使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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