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二十四

這個早晨,似乎太平靜了一些。

莫雨走至通往浩氣盟正門的白玉石階前,意外地發現竟沒有值守的七星衛,回想方才一路走來,也是這般不見半個人影,四周靜得如同空白畫卷,讓他懷疑自己是否還在一個夢境裏。

于是雖然是難得可以大搖大擺走進浩氣盟的機會,但他在白玉石階的第一階頓住了腳。他想穆玄英昨天才剛回來,今日肯定不願見到他,既然自己只是來問個平安,不妨就在這等着好了。

結果這一等,就等了小半個上午。莫雨疲倦地半倚在石欄上,淋了小半晚的雨,又在濕濘的野外睡了一晚,白袍上全沾了泥點,長發也濕膩得糾纏在一起,這讓他很煩躁。仰頭張望,浩氣盟依舊大門緊鎖,無人進,無人出。

“出了什麽事麽?”莫雨不由自言自語,扶着欄杆自發地往上走。為了照顧穆玄英,他很久都沒管其他事物,消息比起之前,更為閉塞,于是他禁不住懷疑是否穆玄英急着趕回浩氣盟是因為浩氣盟內部出了什麽事。

剛踏上正門前的平臺,突來一陣勁風,濕透的衣衫被風一吹緊貼在身上,瑟瑟發寒,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風又大得迷眼,莫雨擡臂遮擋了會兒才等到風勢漸緩。随手臂放下的動作而擴大的視野裏,出現了一片圓薄的白紙片,正好飄到了莫雨的腳邊。

是冥錢。

莫雨遲疑着蹲下身撿起那枚冥錢,翻來覆去看,一臉想不通怎會有冥錢的樣子。忽而有細碎的聲音從大門後響起,然後一聲沉重的摩擦聲,大門被推開了一個小縫,有什麽人正要走出來,莫雨慌忙把那枚冥錢握成一團捏在掌心站起身,三步并兩步走上前,正待開口。

豈料眼前突然撒開一大片圓白的紙錢,一道淩厲劍氣藏于紙錢之後直破面門而來。他雖神思倦怠,但習武人天生自有一套溶于骨血應對突來狀況的反應,當下扭身一轉退到一側,徒手拍開刺來的劍尖,避其鋒芒。為破劍氣所聚之點,便彈出藏在掌心的冥錢,那片冥錢剛好被一剖兩半,随那些飄飛的紙錢一起,不知何處去了。

而幹擾視線的紙片一去,發動攻勢的人也藏無可藏,或者她其實也不想藏,只是突然在門縫裏見到蹲在門外的莫雨,心緒大亂。下意識就拔劍沖上,顧不得什麽出擊時機精度準度,單單是就想刺那麽一劍,提着的一籃紙錢因而随迅速擴散的劍氣飄飛。

“林可人?”莫雨握拳驚道,不為其他,只為可人此時強作鎮定也難壓胸膛劇烈的起伏,眼圈微紅分明挂着淚。

林可人身為劍聖之徒,與劍聖一樣愛劍成癡,莫雨與她曾在昆侖多次交手,不管戰勝戰敗,她都沒有任何表情,比昆侖冰晶還要寒上幾分,而這樣的林可人,會因什麽而憤怒哭泣?

莫雨面色一凜,像怕知道那個答案一樣,最挂念的那句話再不敢問出。

掌心還是被劍氣所傷劃開了一道淺口,正往外滲血。好幾片紙錢都沾到血,慘紅慘白落了一地。

可人憤憤收起劍,劍身擦過劍鞘一瞬響起一道短促的銳聲,生生撕過莫雨的耳膜,讓他隐隐期待,可人随收劍動作說出的話,只是因這噪聲産生的幻聽。

“你害死了玄英,竟還有臉再來麽?”

“你說什麽?不要騙我,我親眼看到他好端端走回來的。一個晚上而已,他怎會就不在了?”莫雨情緒激昂,手徑直一揮像在做什麽否決。

“好端端?是什麽樣的好端端可以讓一個人冰寒侵骨血脈滞澀?是什麽樣的好端端可以讓一個人咳血不止直到氣絕?你知道他走的時候……是有多痛苦……”可人終于無法說下去,倒退兩步彎下腰痛苦的抽噎了兩聲,又站起身抹掉眼淚繼續說道:“他受了你凝雪針槍的傷,根本未好過,全被他用內勁壓住才能勉力支撐。而他天生三陽絕脈,自小就陽息過旺,被此一激,病早就提前發作,你到底是何居心,說他是好端端的回來的?”

“我親眼見到的!你讓我去看他,他不可能死的,他怎麽會死!”莫雨幾乎在對可人咆哮,不受控制地沖前一步對可人擊出一掌。可人來不及拔出劍只能憑劍鞘硬接下掌風,被逼得急退兩步,趕忙側過劍身在身前橫掃一圈,劍氣奔湧掌風潰散,但莫雨突然就懶得應對,站在原地全身空門大開,任劍氣襲來,生生受了這一劍,晃了幾晃,捂住胸吐出了郁積心頭多日的淤血。

“你?你怎麽了?”可人向前走了一小步,正踏上沾了莫雨血的紙錢上。

莫雨狠狠擦淨殘留在嘴角的血跡,反問她:“他真的死了?”

雨後空氣濕潤,這些紙錢飄不了多遠,在浩氣盟正門前這片平臺上落了一地,吸飽了積水,暗紅的血灑在地上,如蛛網一樣在水坑間擴散,慢慢滲入磚縫,越擴越遠。

可人看着腳下,開口說:“他昨日傍晚一回來,匆匆找盟主說完話就病發了,甚至沒撐到回自己房間,便在盟主和盟中其他人面前忽的委頓在地。我走上前本想扶起他,可他開口還來不及說上半句話,先吐出一大灘血,我們幾人急忙送他回房去找大夫,大夫趕來需半個時辰,而他,就在那半個時辰裏去了。我們無法可想,連夜為他準備後事,今早宣布喪訊。”

“他死前……有說什麽話麽?”莫雨同樣沒有看可人,偏過臉望向遠處的山頭。

“我問他,是莫雨把你打成這樣的對麽,他說不關莫雨的事情,叫我們別來尋你麻煩,他此番竭力趕回盟裏,無非是不想死在別處,更不想死在你面前。他死前交代的唯一和你有關的話,便只有那麽多。”仿佛窺破莫雨心事,可人直截了當說出了莫雨想聽到的話。

莫雨被這番話說的怔愣住,好像那些話是一方磨盤,把他的情緒思考疑問痛苦一一碾過榨碎,他不由自主搖頭,晃蕩出幾步,神經質地走成一個圈,眼眶驀然發紅,有眼淚流下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從未做過讓穆玄英去死的假設,他不相信,像穆玄英那樣的人會選擇這樣慘淡的收場。

他分明沒活到不得不死的歲數,還沒做到不管不顧都要做到的事情,他不會死的,他怎舍得,留下自己一個人,獨自赴死?

被穆玄英追着趕着捧着那麽久,莫雨已經養成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思維慣性。他直到片刻前還停留有那樣的意識:穆玄英不是喜歡追他麽,走哪都要跟着,碰了壁摔了跤都要趕上來,那麽現下只要自己回過頭來好好安撫,總有天可以把他勸回到自己身邊。

“你說你會為我努力到最後一刻,也請我為你努力到最後一刻,假如真的沒有轉機,你必然會陪在我身旁,相養以生相守以死,絕不允許我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莫雨想起昔時穆玄英坐在他面前,似是無心提及的舊日對白,原是帶了結局的寓意

早在那個時候,穆玄英便想好了他的決定。

他不該天真,以為穆玄英真是全然原諒了他,還留一個可能等他用誠心打動。

只是穆玄英對他最大的回敬,卻是要讓莫雨眼睜睜看他許下的諾言,個個成空。

穆玄英真的不再在乎有沒有他。

如果早知當他打破了第一個諾言時,他說的任何承諾都将不值得被珍惜,如果早知晚說一句愛語,他表白的任何心跡都如投枯井。

但從來都沒有如果,為什麽這個世上就沒有一句如果?

莫雨手撐住額頭,長發垂落,可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肩膀抖動,似笑非笑,忽然仰天長嘯:“穆——玄——英————。”

回聲不絕,聲聲泣血,悲痛之狀,無可名說。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前一章莫雨那個夢,大概就是穆玄英最後的告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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