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流放

師蘿衣沒精力管卞清璇的古怪,把卞翎玉的傷給涵菽形容了一下。

涵菽頂着一張高冷的臉,直截了當道:“若真是蒼吾獸,那就不必治了,橫豎都是一個死。”

“……”

“但若是其他妖獸咬傷的,你從丹閣領些昊元丹讓他服下,養一段時間就能好起來。”

事已至此,師蘿衣只能相信卞翎玉說的話,傷口并非蒼吾獸咬的,她拿了涵菽的手谕去領丹藥。

明幽山對于丹藥管控嚴格,弟子們領走哪些丹藥都會登記在冊。巧的是,方才看也不看她一眼的卞清璇也去了丹閣裏。

她守着一個丹爐,旁邊幾個師兄喋喋不休在關懷她的傷勢。

“師妹身上的傷這麽重,到底是哪個歹毒的傷了你,說出來,師兄給你報仇。”

“對,咱們丹閣也不是好惹的,打不過,咱們就給他下腐肌丸,碎骨丹!”

師蘿衣剛好一只腳踏進了閣樓,發現他們口中的“歹毒”之人恰好是自己。

師蘿衣的步子頓了頓,下意識的,她警惕地看向卞清璇。師蘿衣覺得頭疼,偏偏在這個時候撞見這幅場景,若卞清璇柔柔弱弱來一句不怪師姐,都是清璇自己的錯。恐怕她身邊那些瘋狂的弟子也不會給她昊元丹了,像他們說的,會給她一瓶腐肌丸。

火光跳躍在卞清璇身上,她看了一眼師蘿衣,臉色冷冰冰的,沒有像以前一樣給師蘿衣下絆子,反而率先轉開了目光,重新盯着丹爐。

卞清璇不吭聲,師蘿衣拿丹藥就出乎意料地順利。

師蘿衣取了丹藥路過她,卞清璇仍然沒有擡眸。卞清璇的師兄弟許也覺察到了不對勁,沒有再絮絮叨叨去打擾她,各做各的事,一個個在卞清璇面前,安靜得像小綿羊一樣。

師蘿衣瞥了一眼這幅違和的場景,不得不再次懷疑卞清璇身上有種神秘的力量,誰靠近她,誰仿佛就會變傻,成她手下紙人。

師蘿衣自身難保,也救不了這群人,拿了丹藥就重新回了卞翎玉的院子。

一來一去,天色已經晚了,丁白落了鎖,她敲門,示意自己想去給卞翎玉送藥,一向爽快的丁白,這次支支吾吾:“師姐改日再來吧,公子睡下了,不見客。”

師蘿衣只好把丹藥交給丁白,細細叮囑他喂給卞翎玉吃。丁白點頭如搗蒜,收下了丹藥。

師蘿衣道:“我之後再來看他。”

丁白張了張嘴,想起屋子裏那位的情況,還有那只蒼吾獸,小臉泛白,真想說師姐你快跑吧別來了,但他不敢說出真相,也不敢替卞翎玉拿主意,生怕被屋裏那位的骨刺殺了,苦着小臉點點頭:“師姐你晚幾日來也沒關系,我會好好照顧公子的。”

師蘿衣一離開,丁白蹑手蹑腳地回到院子。

滿院子的梨花樹,在靈力暴動下全部枯死,連往日去廚房偷米的老鼠,也全部化成了黑灰。

丁白顫巍巍走到卞翎玉卧房外:“公子,蘿衣師姐離開了。”

卞翎玉冷冷地應了一聲。

“你也走,留下會死。”

丁白看了他一眼,只見卞翎玉半邊臉都覆蓋了銀白色的鱗片,放在被子外的手,哪裏還有原本修長的模樣,那分明是一只銀色利爪,鋒利程度極為可怖,輕輕搭在被子上,就把被子劃破。

而從他身上伸出來的骨刺,正洞穿了蒼吾獸的心髒,把蒼吾獸死死釘在地上。

昔日在明幽山作威作福的蒼吾獸,無力趴在地面,哼哧喘氣,瑟瑟發抖。

這一幕明明看上去很可怕,但丁白卻莫名覺得怪誕而華麗,像是祭祀般神聖莊嚴。卞翎玉身上的鱗片,泛着美麗冰冷的光澤,竟比世間最溫潤的玉石還要好看,吸引人想去跪拜。

若是八歲的丁白,還會相信卞翎玉中了妖毒才會變成這樣。

如今過去三年,丁白也沒了那般好騙,一看卞翎玉這個模樣就不正常,不可能只是中了毒。

丁白膽子不大,他和卞翎玉相處了三年,雖然有些感情,可是這點感情遠遠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他張了張嘴,讷讷道:“那……那我給公子添好炭盆再走。”

卞翎玉閉着眼,沒理會他。

丁白小心翼翼過來,熟練地在屋裏生了炭,又吹熄燭火,最後把丹藥放在了桌上。

小孩跑出去,猶豫良久,在門外對着卞翎玉磕了一個頭。磕頭聲響在黑夜中,擲地有聲,丁白最後看了一眼卞翎玉,跑出了院子。

今日是初一,原本是卞清璇送丹藥的日子,但卞清璇沒有來。師姐一直說公子執迷不悟。昨夜他們反目後,卞清璇已經不會再管公子了。

丁白很早就隐約感覺到,在宗門中,師姐認可的人,才能活得好,而今師姐想要公子跌入泥淖。自己留下師姐或許會殺了他,這不是開玩笑。

小少年走進黑夜中,最後回頭看了眼院子,心裏難免也有幾分悵然,不知道他今後怎麽過。

公子,保重,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離開卞翎玉沒看一眼,卞翎玉只睜着墨灰色的瞳,看着天邊。

天幕泛着冷,今夜看不見月。

卞翎玉對丁白沒什麽感情,當年他母親抱着弟弟離開,卞翎玉都不是很傷心。

母親說,他們這一族,都是冷心冷清的怪物,除了對伴侶的占有與禁锢,冷漠得令人發指。她還詛咒他,長大後,永遠也不得所愛。

滌魂丹殘餘的作用抵不過蒼吾獸的毒,卞翎玉才會顯出真身,之後他會慢慢變成先前那個體弱的凡人。

至于師蘿衣,他阖上雙目。卞清璇總說他在望着鏡花水月,但卞翎玉其實從未期待。

卞翎玉很清醒,他這幅逐漸殘破的軀體可以帶着尊嚴變老,可以死去,但不可以像父親一樣,忘記職責,發瘋發狂。

在隕落之前,他必定得先殺了那幾個堕天的畜生。這才是他該做的事,他惟願師蘿衣能走得遠,也只能看着她走遠。

他銀瞳清冷,不化蟾已經死了,從他手下逃竄的只剩朱厭之魂。

師蘿衣本以為自己很快就能去探望卞翎玉,沒想到第二日傳來噩耗,花真夫人仙逝了。

花真夫人是衛長淵的母親,年輕時為了救衛父,中了劇毒,之後身體一直不好,衛父為了讓她活着,尋了不少靈丹妙藥,拖了這麽些年,終于在昨夜病逝。

師蘿衣得知以後,連忙與茴香前往衛家吊唁。

臨行前,她托人告訴丁白,說自己會來就去探望卞翎玉。卞翎玉目前有卞清璇照料,想來不會出去。

她們趕到時,衛家處處挂上吊唁的白布,衛長淵一席白衣,沉默地跪在堂前,為母親守靈。

師蘿衣記憶裏的衛父向來從容鎮定,此時臉上卻帶着掩蓋不住的疲憊,仿佛一瞬老了十歲。

衛長淵跪得筆直,他的輕鴻劍解了下來,不看任何人,也不說話。

師蘿衣上了香,回頭看見他,想起自己母親當年去世,她也有很長一段時間走不出來。

當時是衛長淵帶着她,一起走過了童年的苦厄。

而今他們都長大,身份也不同,她卻沒辦法再像衛長淵安慰自己那樣安慰他。

師蘿衣知道衛父甚至不希望自己在這裏多留,因為自己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一門好的姻親。

因此吊唁完,師蘿衣就離開了。

出去時,師蘿衣看見了薛嬈。

薛嬈對着她哼了一聲,面露得意,她興沖沖跑去與衛長淵跪在了一起,輕聲細語說着什麽。衛長淵卻看也不看他。

薛嬈是薛安的妹妹,她家世好,家族勢力這百年也如日中天,最重要的是,她從小就喜歡衛長淵。很早以前還因為嫉妒險些和自己打一架。

她出現在這裏,師蘿衣便立刻明白,薛嬈是衛宗主為兒子定下的下一門親事。難道這就是前世衛長淵沒有和卞清璇在一起的理由?

明明如此合理,師蘿衣說不上來哪裏古怪。

總之衛長淵最後也沒娶薛嬈。

師蘿衣作為前未婚妻,只遠遠看了他們一眼。薛嬈天真浪漫,顯然不懂衛長淵的傷心,只把這當成一場可以培養感情的玩笑。而作為長淵師兄善解人意的心上人卞清璇,衛伯父也不可能讓她來衛家。

師蘿衣在心裏嘆了口氣。

她也沒作多餘的安慰,去了人間的東海一趟。她記得衛長淵曾說起過,海裏有一種妖獸,叫做長明獸,其體內之珠,可保萬年光明。

爬上來那一日,她精疲力盡,累得連一根手指頭也不想動彈,臉色蒼白得像厲鬼。

海裏無日夜,看不見天幕,師蘿衣還以為只過去了一日,沒想到聽茴香說,才知道已經過去五日了!

茴香在岸邊等,見她一直沒回來,都快急哭了。趕緊過去扶她:“小姐沒事吧,怎麽把自己弄成了這幅樣子。”

師蘿衣說:“沒事。”

她低頭,看向手裏的珠子。

那是一枚圓潤的珠子,在陽光下,散發着瑩潤美麗的光芒。

茴香愣了愣:“這是什麽?”

師蘿衣解釋道:“這叫長明珠,從長明獸體內取出來的。昔日我母親去世,長淵師兄給我講故事,說他母親身子也不好,他或許有一日會和我一樣失去母親。他說他也會害怕那一日到來,屆時,他想為母親尋一顆長明珠。花真夫人怕黑,長明珠握在手中,世間就再無黑暗。”

“我小時候,”師蘿衣說,“不太懂事,還愛哭,說起來,花真夫人還照顧了我好長一段日子。她仙逝我沒法為她做更多,只能惟願她不受黑暗困擾,永沐光明。”

茴香聽罷,眼眶一酸。

她明白,小姐找來長明珠,等于斬斷與衛長淵最後那一絲緣分,此後他們再無可能。

師蘿衣把裙子弄幹,又将長明珠交給茴香:“你替我給衛宗主和師兄吧,我如今的身份不再适合安慰他們,避嫌要緊。願來得及趕上花真夫人下葬,望她往生之路走好。”

她在海裏泡了五日,還與擅躲藏的長明獸打了許久,累得精疲力盡。

茴香小心收好長明珠:“那小姐呢?不回衛家了嗎?”

師蘿衣搖頭:“我得先回去一趟,看看卞翎玉如何了。”

海底不知時間流逝,她也沒想到這一去就過去了好幾日。

不過卞翎玉有卞清璇,不認識自己之前,卞翎玉就一直過得很好。卞清璇以前對哥哥好,在明幽山出了名地受人稱贊,若那像卞翎玉說的,不是蒼梧獸之毒,她的确不必擔心。

師蘿衣從地上起來,往明幽山走。

茴香揣着那顆長明珠,折返回衛家。

師蘿衣怎麽也想不到,她回去以後,卞翎玉的院子已經空了,院子裏光禿禿的,花草樹木全部枯死,只剩一個空蕩蕩的屋子。

丁白不在,卞清璇的結界也不見了。

入目觸目驚心,有種物是人非之感。如果不是師蘿衣确信只過了短短數日,還以為已經過去了幾十年。

她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攔住一個外門弟子和他打聽:“這位師弟,你知道原本住在東苑的卞翎玉去了哪裏嗎?”

弟子不認得她,臉蛋很快紅了,知無不言:“你、你是說三年前上山那個卞師兄?他是外門弟子,本來住東苑這樣好的院子就不合适,師門以前看在清璇師姐的面子上,才對他多加照拂。前幾日,聽人說,他不僅不是清璇師姐的親兄長,還是當年殺害卞家父母馬賊的奸生子,這樣的人,怎麽配以師姐兄長的身份自居。”

師蘿衣聽了個大概,卻只覺得荒謬。

若卞翎玉的身世真有問題,以卞清璇的精明,會等到現在隐忍不發?他們兄妹倆到底鬧了什麽矛盾,卞清璇竟然要這樣逼卞翎玉。

外門弟子想留在蘅蕪宗,都是要幹雜活的,師蘿衣問:“那你知不知道,卞翎玉被分去了哪裏?”

“本該和弟子們一起灑掃砍柴的,他反倒自己去守枯山去了,喏,就不夜山對面那座。”弟子搖了搖頭,“那地方清淨,但每隔幾年,就被妖獸叼走一個守林人,還冷得很,原本不夜山道君還在,沒有低等妖獸出來興風作浪,現在就不一樣,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妖獸叼走了。”

他說得唏噓,師蘿衣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發現那正是明幽山和不夜山中間的一座小小荒山。這樣的荒山,往往會流放犯了錯的外門弟子當守林人,他們不被重視,往往枯萎老死,或不得善終。

她心裏一緊,難以想象那般清冷如神祇的少年,在那種地方漸漸老去死去。

前世這個時間,明明不曾發生這樣的事,她很快就因為殺了同門被迫叛離師門。難道今生是自己重生帶來的改變,才讓卞翎玉如此悲慘麽!

師蘿衣朝弟子口中的荒山走去。

她心裏莫名含着一股子氣,身世不論真假,卞翎玉明明沒有犯錯,他們為什麽任由他流放到荒山?讓他去做最危險的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