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真心

師蘿衣從符邱口中得知了這幾日發生的一切。

就和師蘿衣前世記憶裏一樣,南越的大妖消失得無聲無息,追蹤它的修士本來抱着必死的決心與它決一死戰,但它就像從沒出現過。

符邱說:“趙術被廢,他在地下豢養屍妖的事被揭穿,擇日會被逼着立下罪己诏,死後不入皇陵。”

師蘿衣颔首,并非皇帝就可以為所欲為,在六界的安危面前,一國之君也只是芸芸衆生。趙術罪有應得。

“屍妖怎麽處理的?”

“說來也奇怪。”符邱苦笑,“修士們趕過去的時候,大部分屍妖被天火燒成灰燼,剩下零星幾只,修士們很容易就制住了。我曾聽說,六界每逢有劫難,神靈便會親自庇佑蒼生,以前只覺得是傳言,如今我倒是有幾分相信了。”

師蘿衣也有些恍惚,這次消滅朱厭,仿佛有如神助。

師蘿衣連忙又問符邱:“茴香和卞翎玉呢?”她勉力回到不夜山,迎接她的只有符邱。

符邱頓住,一時沒有開口,見師蘿衣急切的表情,這才連忙說:“小姐別急,茴香姑娘元身被毀傷,涵菽長老已經替她看過,需要養上很長一段日子,修為折損是回不去嘞,好在人沒事,總能恢複的。至于卞翎玉……”

頂着師蘿衣的目光,符邱嘆了口氣,有點心疼她遇人不淑:“一月前,他倒是回來過不夜山,我依小姐之言,給他說小姐可能出事了,問他是想要下山去過凡人的生活,還是留在不夜山。他……選擇了下山。”

見師蘿衣聽完以後,神情呆滞了片刻,眼裏的光黯淡了些,符蒼心疼道:“小姐沒事吧?”

半晌,師蘿衣才低聲道:“沒事,他……他能想得開,如此豁達,也挺好的。我一會兒去看看茴香。”

茴香果然在昏睡,師蘿衣過去時她剛醒。這幾日茴香一直在做噩夢,夢裏是小姐為了救自己,拉着姜岐跳入藥鼎的那一幕,如今看見師蘿衣平安回來,她淚流不止。

師蘿衣端着藥碗,親自給她喂藥:“嗳?我不是好好的嗎,你別哭。”

“都是茴香沒用,茴香命賤,若再有下次,小姐別管茴香,保全自己要緊。”

師蘿衣給她擦掉眼淚,道:“沒有誰的命是賤的,誰在家人心中都同樣貴重。我母親去世後,我們一塊兒長大,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姐姐。我若出了事,我相信你必定會豁出命來救我,你再想想我的抉擇,就明白我會怎樣做。說來還是我連累了你,趙術是沖我來的,若我像父親一樣強大,你就不會遭遇這樣的事了。如今我們都好好活着,平安回家了,這是件好事,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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茴香擦幹淚,用力點頭。又寬慰師蘿衣道:“道君一千三百歲封禪,小姐如今才一百歲,還小呢,日後必定比道君還厲害的。”

姐妹倆握着手,相視一笑。

師蘿衣見茴香笑了,這才放心,茴香的死劫也算過去了,那一切就值得。

茴香想到卞翎玉的離開,很擔憂師蘿衣的反應:“公子他……”

得知卞翎玉選擇離開後,茴香心裏一直萦繞着困惑。

那日自己被扔進生死陣,師蘿衣被國師帶走,還是卞翎玉第一個找到自己。

卞翎玉全身都是血,遍體鱗傷,問她道:“師蘿衣呢?”

茴香撐着最後一口氣答完,她看見的最後畫面,是那少年握着一柄銀白色的骨劍,離開的背影。

茴香總覺得,他是去找師蘿衣了。得知他不再回不夜山,茴香覺得不可置信。

如今提起卞翎玉,看見師蘿衣眼中的怔然,茴香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慢慢失控發芽。

小姐……好像已經有些懂了,但這一點情愫,止步在這裏最好。最初她不就是怕小姐動心,步道君後塵,散盡修為也想留住一個凡人,此生再不能飛升嗎?

師蘿衣已經被衛長淵傷害過一次,如今卞翎玉主動離開,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結局。

晚間,師蘿衣早早就睡下了。

她身上還有暗傷,符邱讓她多休息,先別操心不夜山的事。

師蘿衣躺在床上,身邊少了一個人以後,才發現這床其實一直挺大的。

她阖上眼睛好一會兒,外面風在呼呼地吹。明明一切都結束了,師蘿衣卻睡不着。

陶泥兔子感知到師蘿衣紊亂的心緒,從桌子上翻下來,蹦到師蘿衣身上,散發着微弱的靈力籠罩着她。

師蘿衣睜開眼睛,把它摟在懷裏,驟然想起自己生辰被退婚,那只給自己擦淚的手。

冷冰冰,又意外的溫柔。

兩輩子,她明明對許多人好過,就像長淵師兄,就像趙術。可是臨到頭,他們要麽棄她,要麽害她。

只有那一個人,被她百般折辱後,還會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給她擦淚,以凡人之軀陪着她對抗宗主。

“你為什麽一個月都等不了,就離開了呢?”

她無意識呢喃出來,懷裏的陶泥兔子卻并不能回答她。

寂靜的夜裏,師蘿衣低低嘆了口氣。自衛長淵的事之後,師蘿衣就明白這世間唯有感情一事,無法強求,一個人若愛你,刀山火海都會走到你身邊去,若不愛你,你就算嘶吼到沙啞,他也嗤之以鼻。

她想起自己蓋頭被掀起時,少年明亮的目光,他一直沒喝的女兒紅,還有帶着冰蓮花的香氣中,他覆身過來的氣息和溫度,杏林裏,月色下,皮影戲的咿咿呀呀。

師蘿衣又想到自己第二次入魔,殺人吓壞了阿秀,卞翎玉卻始終留在她身邊,她一清醒,就看見卞翎玉一直望着自己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就算她是一柄兇器,他也不怕被割掉頭顱。

也是在那一刻,師蘿衣有了提出和他結為道侶的沖動。

師蘿衣輾轉了半晌,怎麽都睡不着。月亮藏在雲中時,她心想,我一定只是因為有些擔心他。

畢竟卞翎玉身子一直不好,萬一那宅子有什麽地方不妥帖,她留下的人欺他身子不适,苛待他怎麽辦?

思來想去,最後師蘿衣下了決定:我明日去看看他好了!

果然,做下這個決定,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師蘿衣便啓程去小鎮,臨行前她又去探望了一次茴香。

茴香怔愣良久,神情複雜:“小姐真的要去?”

師蘿衣點頭:“我就是想着,我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在那裏适不适應。這畢竟是他的選擇,我遠遠看那一眼,若他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茴香:“……”她都沒問,小姐就解釋了這麽多。

茴香看着牆上,那裏放着師蘿衣沒來記得拿走的、绾荨公主的畫像。

茴香抿住唇,難道……绾荨主子不值得嗎?道君縱然無法飛升,可是他有過片刻後悔嗎?茴香知道沒有,道君因嘗試過而心中無憾,就能平和地養育小姐。

縱然卞翎玉的一生短暫,可任由他們錯過,難道就是對的嗎?

她不該替小姐做決定。

茴香咳嗽着,無奈笑道:“小姐啊……”

茴香把自己從一開始看到的,告訴了師蘿衣。

“小姐的眼睛被卞清璇弄傷的那一日,我看見卞翎玉在給你療傷。小姐讓我送給他的東西,他一樣沒動,都在庫房,裏面還多了很多他後來給小姐的東西,你若去看看,就會明白過來。”

縱然卞翎玉是凡人,也在力所能及給道侶添置那份遲來的聘禮。他不說,茴香也一直當作不知道。如今林林總總,堆了許多,全是他被深埋,不見天日的心。

……

茴香低聲道:“那日小姐被國師抓走,他一身傷追過來,全身都是血,問我小姐的下落。小姐既然放不下他,就去看看吧。雖然茴香不知道他有什麽苦衷才離開,可我知道,他看見你,必定是高興的。”

他哪裏舍得不要你,若能回家,他早就回來了。

兩日後,師蘿衣安置好鸾車,看見陰雨綿綿的邊陲小鎮,依舊覺得恍惚。

茴香一番話,讓她覺得猶在夢中。

卞翎玉……真的有那麽喜歡她嗎?趕路的兩日,她又想了很多事,比如卞翎玉真的只是個凡人?

她想起他削的桃木小劍,關鍵時刻刺穿了不化蟾的頭顱。還有不化蟾的毒液在卞翎玉身上,他卻沒發作。他的手臂上明明有疑似蒼吾獸咬傷的痕跡,涵菽都說必死無疑,卞翎玉卻安然無恙。

最能佐證的便是,卞清璇這樣逆天的存在,她曾百般看重的兄長若只是個凡人,這合理嗎?

不合理!師蘿衣默默地想,她知道卞翎玉必定有許多秘密,他瞞了自己不少東西。

但人人皆有秘密,比如她,她的心魔也沒給任何人說。

如今知道她瀕臨堕魔的,恐怕只有卞清璇和銀白靈獸。

去宅院的路上,師蘿衣莫名有點兒開心,以至于被商販忽悠,随手買了一把油紙傘,她索性就散去結界,撐着如畫的一柄傘。

春雨綿綿,行人來去匆匆,入眼都是人間煙火。

宅院安安靜靜,院門口種了一棵杏樹,一月前師蘿衣過來,杏樹還只結了花苞,如今卻粉白綴滿枝頭。

它長得很不老實,最大的枝條垂落在牆外,似乎要印證那句“紅杏出牆”的話。

師蘿衣買宅子的時候,前主人汗顏道:“這樹……我之後叫人把它鏟了。”

師蘿衣想到什麽,眼裏帶着笑:“不用,留着也挺應景。”

若有一日,卞翎玉選擇離開不夜山,必定是開始新的生活了,他有新的夫人,自己在這裏留一棵紅杏樹又怎麽了?

師蘿衣也沒想到,這麽快就重新回到這裏。

但她心裏很輕快。

她現在知道卞翎玉不是因為放棄自己才離開的,站在這裏便沒有悵然和失落,看紅杏樹都覺得它可愛。

她已經一月沒有見過自己的道侶,低頭整理了一下裙擺,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黃色的外衫,粉白的披帛,比杏花還開得俏。

師蘿衣這才上前敲門。

很快,裏面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灰布褂子的柳叔見了她,笑得見牙不見眼:“是您啊。”他認出了當時的雇主。

“嗯,我來看看卞翎玉。”

“在呢,公子一直在這裏,沒有出去過,您裏邊請。”

院子兩進兩出,花木林立,非常雅致溫馨。

師蘿衣只請了兩個人在宅子照顧卞翎玉,她知道他喜歡清淨。一個是剛剛開門的柳叔,柳叔是一家镖局退下來的,他功夫很好,能吓唬凡人混混,為卞翎玉看家,守着宅子平安。另一個婆子,是趙婆婆。兒子戰死,卻手藝不錯,勤快老實,平日可以洗衣做飯。

師蘿衣把他們給了卞翎玉,卞翎玉就是他們的主子。

她從院子裏一路過去,隐在樹上的一個藍衣少年卻瞪大了眼睛!師蘿衣她……她怎麽來了?

他是先前那只蒼吾獸,在這裏已經待了好幾日。蒼吾守了幾百年的妄念,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一個神族,雖然不知卞翎玉在神域地位如何,不過已經是蒼吾最後的期盼,他生怕卞翎玉死了。

蒼吾賴在這裏,卞翎玉也不管他。只要他化作人,不吓到旁人就好。

蒼吾心想,卞翎玉當然不會管他。

師蘿衣回了不夜山多久,這宅子就死氣沉沉多久了。

卞翎玉每日就在那個破院子裏煉丹,連話都不和他說,一副平靜等死的樣子。

昨日蒼吾還問他:“要是師蘿衣來了,你同她回去嗎?”

銀白衣衫的少年冷淡往丹爐中加火:“她不會來。”

“萬一呢?”

卞翎玉沉默良久:“她不愛我。”

她又不愛他,得知他已經離開不夜山,選擇不再和她走這段路,自然不會來。卞翎玉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和衛長淵是不一樣的,衛長淵能引得師蘿衣追逐入魔。而他……他只是她回家路上的一塊石頭,能讓她站得更高些,卻無法讓她駐足。

他說師蘿衣不愛他的時候,平靜到漠然。

蒼吾心想,那……那确實有點可憐啊。

以至于他讪讪的,不敢再說話,想打自己嘴巴,他就不該問。蒼吾明白,這世間,兩情相悅是很難的。他曾經耗盡修為送主人飛升,她卻從未回眸看過它一眼。

他至今記得主人冷冷地說,畜生就是畜生。

蒼吾驟然覺得自己和卞翎玉同病相憐。

然而此刻,他看見了什麽!卞翎玉的夫人,竟……竟然來了!

他沒看錯吧!

院子外的杏樹在雨中搖搖擺擺,傘下的少女撐着油紙傘,她粉頰纖腰,烏發垂落,一路朝着卞翎玉所在的院子走去。

她走得很快,比引路的柳叔還快。以至于看上去像一只翩飛的蝶。

縱然卞翎玉還無知無覺,蒼吾看見這一幕,卻忍不住先咧開了嘴,笑得傻乎乎的。

蒼吾替屋檐下那人感到高興,這世間真心不總是被錯付,縱然飄泊再久,他們都會有自己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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