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雖蘇公公說了回屋歇着,但剛剛經歷了重生這樣的大事,惠明哪裏能靜的下來?
出了乾德殿後,惠明整了整衣服,猶豫片刻,便幹脆抱了元寶方才送來的手爐紙傘,起身往西邊行去。
惠明當差的乾德殿是陛下寝宮,自是在宮裏正中最上好的地兒,位于整個紫禁城正正中心的位置,往後就是皇後娘娘的坤和宮,西東兩面太後娘娘的住處,再往後則是按着位分高低分住着各位小主娘娘,這幾處便算是後宮主子裏最富貴榮華的所在。
再次一等的,便是再往西些,住着幾位先帝的太妃太貴人之流,先帝仁德,駕崩之前下旨不需妃嫔殉葬,這幾十年過去,有子女的都早已被接出了宮去,剩下的,不過是打着祈福之名熬日子罷了。
譬如惠明此刻要去的靜芳齋,便是先康太妃的住處,從這兒走過去少說也得小半時辰的功夫,除了一心禮佛的康太妃之外,還有一位失寵的田姓貴嫔。
這位田貴嫔出身低微,相貌卻是國色天香,極盡豔麗,雖然不明詩書,不通禮儀,但只憑着一副相貌,也照樣很是得寵,不過一年功夫,便從一個末品選侍升至貴嫔,不過運道不甚好,正盛寵時,卻忽的患了一場怪病,身子沒什麽大礙,只落了個憔悴脫發的老毛病。
再美的女子,面色昏黃,再加上秀發稀疏,也就再落不下幾分顏色的,更何況田氏內裏空空,本就只是以色侍人,如今損了一副皮囊,便立馬失了大半的寵愛,雖然抓着陛下最後的幾分餘情僥幸懷了龍種,但皇子漸長之後,卻又隐約露出了幾分癫癡之症,這麽一來,陛下對田氏母子越發無情,再加上幾個有心人的挑唆,便幹脆叫她們母子搬去了康太妃宮裏一并禮佛祈福,權當是眼不見心不煩。
惠明與這位田貴嫔素不相識,自不會去是找她的,她要去看的,正是田貴嫔生下的七皇子,也就是大燕下一任的九五之尊,之後她一手照料了十餘年,現如今才剛十歲的承啓陛下。
妃嫔無寵本就難熬,何況田氏之前盛寵時也得罪了不少人,宮裏踩低逢高,日子自然過得艱難,田氏原本就對這個叫她失寵丢人的兒子諸多埋怨遷怒,窘困之下更是磨盡了她本就稀松的慈母心腸,只恨不得七皇子壓根就未曾從她肚子裏爬出來,整日的不管不顧。
若非有康太妃看不過去伸了把手,堂堂七皇子怕當真會悄沒聲息的餓死在這深宮之中,連個波瀾都不會有。
康太妃身邊的宮人不多,田貴嫔這邊的伺候便更是少的可憐,惠明一路上連個攔住她問問的人都沒見着,只按着上輩子的了解繞到了靜芳齋屋後的山石下,果然便在不遠處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垂花門後的石臺上,孤零零的坐着一個單薄的半大少年,單看着至多八九歲的年紀,這樣的天氣裏還只穿着深秋裏的單夾襖,渾身都已落了一層素白的薄雪,乍一眼瞧去,倒像是哪個叫人排擠欺辱了的小內監。
但惠明卻是一眼就認出了,這的确就是現在七皇子,日後的小陛下。
有田貴嫔那樣的生母,七皇子的面貌自是得天獨厚的,朱唇皓齒,面白若玉,尤其一雙天生的的一雙剪水眸,更是長得格外精致,只是因着常常低頭垂目,叫人壓根不能察覺,但只要真正瞧見了,任誰都要打心底裏覺得眼前一亮,這樣的相貌,又哪裏是尋常小內監能有的?
當初康太妃宮裏已就冷清,田氏母子身邊便更是又苦又累,沒有丁點油水的差事,當時康太妃身邊哪一個宮人都避之不及,正巧來了個沒背景的惠明,當下便被人推去了伺候七皇子。
那時誰能想到,偏偏最後登基的,竟偏偏就是這位無人在意的小殿下呢?
蘇公公死在了瑞王之亂裏,倒是惠明,反而在當今陛下駕崩之後,跟着撿漏登基的七皇子雞犬升天,重回禦前,且成了陛下身邊最是親近信賴的掌事姑姑,倒也安穩的過了十餘年,只是七殿下到底是天生癡症,便是機緣巧合登上了龍椅,也不過是個龍椅上的傀儡,最後甚至于被亂臣賊子生生鸠殺。
在惠明的眼裏,即便是後來的黃袍加身、九五至尊的陛下,在龍椅之中也是透着一股靜默可憐的模樣,更莫提現在這麽一副年紀更小,且連身形都未長開的七殿下,更是越發叫她忍不住的連呼吸都放輕了下來。
七殿下天性內向,不喜說話走動,不願去陌生的地方,更不願多見生人,若是逼得緊了,害怕發抖還是小事,厲害起來還會掙紮哭嚎,甚至生生暈厥過去,上一輩子的惠明沒少見過這樣的小陛下。
有了上一輩子的教訓,惠明并沒有貿然上前,她按着上一世用好幾年功夫才一點一點摸索出的經驗,不急不緩的往前三四步,眼見的七殿下已然發覺了她的存在,有幾分緊張的靠着門後躲了躲,便立即停下了所有動作,不顧還在飛揚的雪花,只如無知無覺的木雕石塑一般靜靜的立在了原地。
七殿下低了頭,一顆顆的數着自個腕間的一串老佛珠,這是七殿下最幹的一個舉動,一旦緊張害怕時,他就會一顆顆的轉着這串佛珠,情形越厲害,他便轉的越快,仿佛只要低下頭,一心幹着這一件事,旁的外物便再傷不得他似的。
佛珠康太妃随手贈給他的,九九八十一的檀木香珠,早已在一次次的轉動裏被打磨的顆顆圓潤。
在宮裏,這佛珠算不得什麽好料,但是卻極得殿下喜歡,現今不提,等的日後七殿下登基,外頭宮制司裏給陛下上進了許多各色材質的佛珠,可陛下日日挂在手間的,卻永遠都是最初的檀木串,就連他最後被逆臣鸠殺之時,手裏緊緊攥着的也是這一串老佛珠。
在七殿下初登皇位之時,這樣的行徑被大臣宮人們誇贊為念舊純善,也有的以為陛下是一心向佛的,自然,等的日後顧國丈勢大,還有那膽大妄為的在私底下議論果真是陛下天生癡傻,分不得好壞。
可是惠明卻知道,這與什麽癡傻念舊都無什麽幹系,甚至七殿下也并不癫狂癡傻,之所以只用這一串舊佛珠,只是因為他天性不喜接觸新的東西,無論吃穿用物,屋舍擺件,乃至于周遭伺候的宮人,他都習慣于用早已見久了的舊人舊物,若是猛地将他扔在了一個新地方,尤其是那等周遭有許多人對着他說話吵嚷的,殿下便會驚慌急躁,心神不安,若不及時停止,緊跟着便是驚叫發狂。
但也并不是沒有辦法,只要有足夠的耐性,靜下性子,看着殿下的反應一點點來,時候久了,殿下便也會慢慢的接受,只要接受了,殿下在你身邊便會是一個再安靜乖巧不過的孩子,與常人一般無二,甚至在某些地方,更是常人難及。
只不過世人庸碌,七殿下沒了母妃庇佑,宮人們都只憑着表象說殿下天生癫傻,卻是少有人耐下性子來,分辨這位無寵皇子的真心如何。
想到了上一世小陛下被灌下毒酒,掙紮着七竅流血而亡的場景,惠明面上便越發露出幾分不忍,到底是自己一手照料了十幾年的人,加之七殿下不同尋常皇子,身上并沒有多少生殺予奪的上位威勢,一日日的伺候久了,即便對着是九五之尊,她心裏也難免對小陛下生出了幾分看待晚輩般的心疼。
在上一世幾十年寂寥無趣的宮廷生涯裏,如果說蘇公公是惠明失去之後,才一日日想明白的自責與悔恨,那慘死于逆臣之手的小陛下,就是她親眼看着,卻無法阻攔的遺憾與無力。
惠明垂下眼眸,看着七殿下轉動佛珠的動作又漸漸慢了下來,她便輕輕的又往前行了兩步,這一次小殿下的動作微微頓了頓,卻是并沒有更緊張的表現,反而接受了她的存在一般,繼續低頭靜靜的轉起了佛珠。
惠明略微有些詫異,她原本以為七殿下現在年紀輕,膽子也該更小些才對,誰知這樣的反應,竟是比她幾年後再來時還好得多。
惠明不動聲色的用餘光盯着小殿下的神情動作,又往前繼續行了幾步,果然,殿下雖也有幾分戒備,但直到惠明走到跟前,屈膝蹲到了他的身邊,也并沒有躲閃害怕,甚至轉動佛珠的速度也只不過是比剛才略微快了一些。
這麽看來,七殿下的病症,是從小往厲害裏走的,這會兒反而還更好些?
眼看着天色已然不早,她沒有理由,也并不好在靜芳齋內久留,只默默将這事記下之後,惠明便慢慢伸手,将自個抱來的手爐輕輕的擱在了小殿下的腳旁,接着未再多留,又如方才一般,輕輕緩緩的從來路慢慢退了回去。
因為擔心吓到七殿下,離去的惠明并沒有回頭查探,便也未曾發現,身後那身形單薄的少年,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了腳邊手爐,感受着自指尖傳來的溫度,驚訝之後,眸子裏便閃過一絲純粹的歡喜來,配着那天生的精致容貌,一瞬間燦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