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是怎麽了?”
惠明聞聲看去,果真是蘇公公正靜靜的立在幔帳前,想必是當差勞累,面色顯得有些憔悴,他長得白,眼底的青色便顯得格外明顯,不過長得好看的人總是占便宜的,叫一身修長的暗紅長袍襯着,這樣的疲憊憔悴落在他的臉上,竟也顯出幾分別樣的風姿來。
惠明微微擡眸,還未來得及開口,便看見魏姑姑滿面溫柔,上前朝着蘇公公輕輕搖頭道:“不過些許小事,我一會兒與陛下解釋明白,說清是惠明的一番忠心上進就是了。”
蘇公公垂眸看見脫了玉扣的發帶,自以為明白了其中緣故,卻并不看惠明,只是上前一步,幾乎帶了些歉意的朝魏姑姑欠了欠身:“新人不懂事,還勞煩姑姑擔待。”
像惠明這樣的禦前女司聽來氣派,但若放在外頭的權貴人家裏,也不過就是主子跟前能領上差事的二等丫鬟,能立到主子跟前,但真正伸手伺候主子的“大丫鬟,”還是要說眼前魏姑姑,與另一位許嬷嬷同為掌事女官。
這兩位姑姑便是惠明幾個禦前小宮女們的頂頭上司,只不過因為魏姑姑有陛下金口玉言許下的貴人位分,相較之下更顯尊貴些,也正是因此,若是乾德殿宮女中的第一人對她處處針對,惠明日後的日子便必然不會好過。
但這些是對她們這等宮女,蘇公公身為日日跟在禦前的大總管,權利甚至還在魏姑姑之上,宰相門前七品官,莫說魏氏如今還未成貴人,便是日後當真封了妃嫔,對上禦前最重用的蘇公公,也照樣得十分的客氣。
果然,對着蘇瑾的這般态度,魏姑姑連忙福身回了一禮,聲音姿态都越發溫婉謙讓了起來:“本就是應當的,莫說你還開了口,我自然上心。”
如今對着魏姑姑這般小意,蘇公公竟也面帶微笑,十分客氣的又謝了兩句,這般的言行,丁點不像是他素來寡言冷清的性情。
顯然,蘇公公這麽做,是因為她。
對着魏姑姑的有意找茬,惠明除了幾分不明緣故的莫名之外,其實心內并沒有太多的波瀾,莫說她是重活一回的人,同僚們的孤立冷待,對現在她早已無關痛癢,只想想一年之後,陛下駕崩,魏姑姑跟着殉葬的下場,惠明對着眼前魏姑姑的為難,都完全能做到不以為意——
畢竟,誰會與一個将死之人計較太多呢?
可看着蘇公公對魏氏的這般低頭感激,惠明一愣之後,卻是又忍不住的對着莫名刁難她的魏姑姑生出了幾分真心的怒意來。
蘇公公上輩子是否也這般的為她擔待過?上輩子她全不在乎,可如今想來,上輩子她頻頻“出錯,”類似這樣的場景,顯然發生過不止一次,更莫提,聽着魏氏的話頭,顯然,蘇公公是之前便刻意拜托過魏氏,請她照顧擔待剛來禦前的自己。
可是魏姑姑呢?一面嘴上答應,受着蘇公公的感激與人情,另一頭,卻是仗着蘇公公無暇顧及,背地裏口蜜腹劍的對自己挖坑刁難,表面上還似乎是她蠢笨的處處出錯,反叫她魏姑姑看在蘇公公的面子諸多擔待,翻過臉來又累的蘇公公對她越發承情感激!這般的小人行徑,叫她宋惠明成了一個麻煩無用的累贅便罷了,又将君子端方的蘇公公置于何地!
“本是姑姑吩咐陛下身子不爽利,不許帶這些咯人的累贅,卻不想奴婢竟是聽岔了姑姑的意思,多虧姑姑提醒,只是奴婢蠢笨,日後還請姑姑吩咐更明白些。”想到這,原本打算就這麽讓這件事過去的惠明便也忍不住開口辯駁了一句,她自個的名聲倒無妨,但無論如何,總得要蘇公公知道魏姑姑的裝模作樣,上一輩子之所以叫蘇公公被瞞了那麽久,倒有多半是她顧忌蘇公公“圖謀不軌,”自個也從不開口多說的緣故。
果然,這會兒聽到了她這句話,蘇公公的神色便是一凝,扭頭瞧了她一眼,面上便露出幾分深思來。
一旁的魏姑姑瞬間皺起了眉頭,看向蘇公公的面上帶了幾分慌亂,只是還未來得及開口解釋,帳內兩個司寝宮女便已退了出來,言說該進內為陛下梳洗更衣。
陛下當前,便是再大的事都要暫且放下,魏姑姑強撐着面色擺擺手,惠明便重新退後,與苦口餘甘兩姐妹一并垂眸入內,這次因有賢妃娘娘親手服侍,就連魏姑姑都插不進手,惠明更是退到了最邊,只垂着眸,用餘光打量着許久未見過的陛下與賢妃娘娘。
“祖宗保佑,可算是見好了。”賢妃娘娘看着能起身換洗的陛下,直激動的眼含熱淚。
陛下已是知天命之年,如今病了這麽一場,便越發老态,尤其是與侍立一旁的蘇公公比在一處,竟是越發顯得大腹便便,五官垂墜,整個人都似是從內裏頭爛開的果子,隐隐已透出一股衰敗之氣來。
賢妃娘娘卻不同,雖也是徐娘半老的歲數,但身形卻依舊曼妙,面上難免有了些細紋,卻反而因此透出鮮嫩少女們難有的風情韻味來。
這樣的賢妃娘娘,對着這樣的陛下還能滿目的情意綿綿,這作态也當真不知有幾分真、幾分假?
等到發現自個竟是這般腹謗君王,回過神的惠明便又忍不住的一愣,上輩子時,陛下在她心裏那可是真正的神仙天子,莫說現在,便是最後當真病的口歪眼斜,涕泗橫流之時她也仍舊是滿心的恭敬畏懼,丁點不敢逾越了規矩,更莫提生出像方才那般的冒犯念頭。
原來重活一回,不光眼界閱歷不一樣,就連膽子都能變的這般大了麽?
就在惠明暗自詫異的功夫裏,前頭陛下已經洗漱妥當,在一旁賢妃娘娘的攙扶下轉去了暖閣裏靠着,蘇公公見狀微微低頭:“陛下身子好轉,幾位娘娘們定然滿心歡喜,陛下可要見見?”
虛弱的陛下擺了擺手,聲音還是含着東西般的囫囵不清:“都回去,叫幾個小的過來。”
病了這麽久,剛一好些就要召見兒子?一旁的賢妃娘娘眼睛一亮,只不過陛下話裏的“都”顯然也将她包含在內,便是心中再是百般心思,面上也只得小心翼翼的叮囑宮人幾句,便起身施禮,退了出去。
惠明跟着宮人們一起曲膝送出了賢妃,便也依次退出殿外,陛下這會兒是暫且用不着她們了,不過等會若是用膳歇息,或是召見外臣需要更衣,她們還是得候着伺候。
剛在是陛下面前,衆人都不敢放肆,這會兒一出了殿外,司食司衣的宮女們便不約而同的湊在了一處,壓着嗓子談笑閑話,卻單把她一個孤零零的留到了最後,苦口餘甘清早還能對她笑笑,這會兒卻是趕路一樣的離得遠遠的,簡直像是唯恐她上去搭話一般。
顯然,就算有她方才的辯白,可是得罪了頂頭上司魏姑姑,這些同僚們照樣不敢再多理會她。
惠明對此并不意外,見狀她也不留在這礙事,回到後頭隔間收起漆盤,便在專門的櫃子裏尋了淺口青釉瓷圓甕,打算出去兌點溫水回來清洗玉佩,誰知剛尋出了冰釉菊紋圓甕,一轉身卻是撞上了一道黑影。
惠明猛地被吓了一跳,懷裏的圓甕都險些脫手,好不容易在一最後刻握住了,甕下也幾乎同時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托了起來,惠明松了一口氣,擡頭一看,果然正是該在暖閣伺候的蘇公公。
“你…這是要清洗玉飾?”見惠明端好了瓷甕,蘇公公退後一步,話中帶了一絲猶疑。
惠明瞬間明白了蘇公公的意思,這差事她現在自然熟悉,可按着這輩子的時候,剛來禦前的她應當還沒學到清洗養玉這一步!
“是,前幾天,跟着秋芽學了些,今個有空,便試試。”惠明手心一緊,話出口後卻連自個都忍不住低了頭,試試?陛下身上要用的飾物,哪一件不是價值千金,叫她一個手藝不精的宮女拿來試試?
蘇公公的面色果然有些古怪,只是沉默片刻後,還是先提起了方才的事:“魏氏那,是我疏忽,倒連累了你,我……”
“無事的!”
聽出了蘇公公似乎有道歉的意思,惠明連忙插口打斷了他,重活回來,對蘇公公感激報答還沒有眉目呢,她哪裏還能讓恩人再與自個說對不住?
想到了前世蘇公公的“恩情,”惠明的面色愈發認真:“是魏姑姑心口不一,欺上瞞下,哪裏能怪您?說起來,能到禦前,已然多虧公公您了提攜,之前奴婢不懂事,竟從未與您道過謝,公公千萬莫怪。”
看着對自己福下身的惠明,蘇瑾的面色一愣,伸手想扶,卻是不知為何在接觸到對方胳膊的一剎那又縮了回來。
前幾天對他都是不假辭色,避讓躲閃,這會兒倒是學聰明了些,學會客氣周旋了?蘇瑾的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罷了,籌謀費神,他已然淪落至此,又注定前途兇險,何必再叫她這般擔驚受怕?
察覺到蘇公公的動作停頓,惠明不禁擡頭,正撞進了他一雙幽潭般的鳳目裏。
對着惠明閃亮的目光,蘇瑾眸光便又是一沉,手下緊握着腰間的如意節,幾乎是逃避般的又連退幾步,原本還想說說她還不會清洗玉飾的事,這會兒竟也全然說不出口,正巧外頭傳來元寶尋人的叫聲,蘇瑾微松口氣,便又轉身消失在了簾外。
“師父,信王爺與瑞王爺都到了。”元寶恭敬禀報。
蘇公公只微微點頭,便又平靜吩咐道:“你去宮務府,叫他們再送幾套陛下的飾物來,要這會兒立刻就能用的。”
“啊?這,原本該是魏姑姑的差……”元寶疑問的話只說到一半,看見蘇瑾面上的冷色便是忽的一窒,連忙低頭應下:“是。”
作者有話要說:
被心上人一眼看的小鹿亂撞的蘇公公:你,你盡管試,試壞了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