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蘇公公可在, 我來送燈。”
經過了昨夜裏細致的準備思量,惠明這一次學聰明了些,她今日不上值, 又知道這幾日宮中要忙着冬至大節, 蘇公公越發忙碌, 清早屋裏尋常沒人,加上元寶又可能會“不小心”再鎖一次門,便幹脆等着到了未時,估摸着這個時辰,蘇公公八成會在屋內用膳, 這才特地帶了上次蘇公公說過的燈籠, 親自送了過來。
聽着屋裏人應了, 惠明這才掀簾進了屋內, 果然,屋裏沒見元寶,只蘇公公正坐在小案前用膳,聞言起身上前, 雙手将宮燈接過, 便只垂着眸平靜道:“不過一盞燈罷了,倒還麻煩你送了一趟。”
惠明心內暗喜自個來的正是時候, 面上卻也是一副十分客氣的模樣:“原本早該送來的, 耽擱了這麽久,公公千萬莫見怪。”
“不妨事。”蘇瑾聞言搖頭,便看着惠明沉默了下來, 只微微垂眸看着她,目光認真,卻是不再開口。
不過惠明好容易過來一遭,自然是不會這麽簡單就走的,她見狀轉身進了一步,便登堂入室新到了木案前,忽的想到了什麽一半又道:“宮裏才發的新衣裳,公公穿着可合身?我還算有幾分手藝,若是您不嫌棄,我幫着您改改?”
過兩日便是冬至,宮中按例都又發了新衣,雖也按着各自的個頭大致了大小,但那般粗粗的做下來,自然不會完全合身,宮人們,尤其是大多會做些針線活的宮女們,便都會比着自個的身量,重新收緊放寬,好能顯出身條不說,穿着也更舒服些。
而手腳粗笨的內監,若是自個沒有這個手藝,便需得托相熟的宮女幫忙,當然,若是相熟的宮女也也沒有,便只能領略大一號的衣裳湊合穿着了。
以蘇公公的身份,自然不會缺了主動殷勤幫着改冬衣的人,事實上,按着惠明的了解,按着慣例,司制局那邊,應該是早有專人來為蘇公公量過身,再另派了繡女仔細做的合身妥帖,并不需人再改第二回的,只不過,心裏知道是一回事,主動說出口卻又是另一回事,惠明故作不知的說罷,見蘇公公愣了愣似要拒絕,就又連忙繼續道:“我別無長物,也就這麽幾分手藝了,公公幫我許多,若是這麽點小事都做不成,叫我心裏實在是慚愧。”
果然,蘇公公聽了這話,手指便微微動了動,面上也露出幾分難色。的确,即便是不提他已決意與惠明疏遠,只那新領的衣裳,卻是的确已是貼身定做,并不需人再改的。
惠明早有預料的聽着蘇公公與她解釋了其中緣故,便只做出一副恍然的神情來,又不好意思的低着頭:“原來如此,怪我沒見識。”
事實上,司制局裏出身,這些事應該是有所耳聞的,只不過因是惠明,蘇瑾便也并未多想,只是搖頭安慰道:“本就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慣例罷了,這等說不出口的事,你不知道也是尋常。”
惠明面帶慚愧的低頭應了,瞧着時候差不多了,便又趕在蘇公公開口送客前又帶了幾分低落說道:“那我便只能為公公做幾個荷包絡子配着?若是連這點小事都不成,那我當真要日夜難安了。”
通常來說,人要是已經拒絕了旁人的第一個有些為難的目的,就很難再拒絕第二個小懇求,尤其是在她還這般低落難過的時候。
惠明在上輩子時,就是無師自通的用這樣的法子,許多次不易察覺的叫小陛下聽了她的話,連小陛下那般古怪的性子都是如此,更莫提——
她對着的還是蘇公公。
分明在旁人口中都是陰翳無情的大內總管太監,提起之時不說,望而生畏,起碼面對之時,也都是一副杜口裹足,諸多小心的模樣,可偏偏在惠明的眼裏,卻似乎從來都沒有太多的畏懼,即便是上輩子,誤以為蘇公公是那等仗勢欺人的惡人之時,除了最初的幾日有些害怕外,之後也更多的是擔憂厭惡。
更莫提,她如今早已明白蘇公公乃是真正的溫潤君子,太傅的話怎麽說來着?君子嘛,就可以欺負他方正老實的。
惠明打心底裏總覺着,蘇公公,大約是不會拒絕她這第二次的小小要求的。
事實上,蘇公公的反應也的确證明了惠明的這打算并無差錯。她這一句出口後,蘇公公便果然又是一頓,微微張口,似乎是有些猶豫着該如何開口一般。
惠明便立即趁着這幾分猶豫順勢而上:“既然如此,我便不擾公公用膳了,過兩日荷包絡子做好,我便再給公公送來!”說罷,便只急匆匆的行了一禮,便唯恐蘇公公後悔一般,暗暗彎着嘴角扭頭而去。
留下蘇瑾立在原地愣了愣,惠明說的話雖突然,但若要阻止,他自然也是又機會拒絕的,只不過就在惠明提出這個建議之後,他便撫了撫自己腰間的如意節,控制不住的有些心動,便竟是不忍拒絕罷了。
不過是幾個絡子,想來也并不累她什麽,既然惠明說了不做些什麽來報答一二,實在于心難安,他便答應了應該也無妨。蘇瑾重新回到案前坐下,轉眼之間,便也為自個的這一時猶豫便造成的結果找出了理由,不錯,索性這次且應了她,之後再收了這荷包絡子,惠明覺着他們之間兩清,想來便也不會這般心心念念想着報恩一說了,等到了那時,他便與她疏遠,倒比此刻更加合适些……
這麽想着,蘇瑾便又将腰側墜在腰牌下的如意節又仔細捧到了手裏,時候隔得久了,饒是他百般小心不沾污穢,多次洗下來,原本該是棕茶的如意絡子也幾乎掉成了秋香色,細細看去,邊角處也早已有了些磨損的痕跡,他原本以為再過些日子便再戴不得,打算着最後清洗幹淨後便仔細收起貼身放着,誰知道,除了這一個,他竟是還能有旁的可以替換下。
蘇瑾想到這,還不待歡喜,卻也又慢慢的沉下目光,再一次的告誡了自己,這當真是最後一次了,等的惠明送了荷包絡子過來時,他無論如何也要冷下心腸,只說至此與她再不相欠就是,日後不必如此麻煩。以惠明的聰明,聽了這話,應當便也會明白他的意思,想必日後,便也自會樂得對他避之不及,也不會再如今日一般主動過來親近了。
——————
而與此同時,已經離去的惠明自然不會知道蘇公公此刻的百般心思,見自己的打算這麽輕易便獲得了成功,她只覺着再這麽下去,距離完全取得蘇公公的信任,能夠開口商議兩王相争的時候也已不遠。
因着抱着這樣的念頭,惠明的步子輕快,面上甚至帶了幾分笑意,一面走路,一面便又分了大半的心神思量着給蘇公公做的絡子與荷包該選什麽顏色與花樣。
嗯……蘇公公的宦官官袍是暗緋,紅的便得配黑絡子才好看,石青的也成,宮人們身上沒那許多裝飾累贅,頂多挂些腰牌墜子,花樣便打最尋常的梅花方勝便成,荷包換的勤,可以配着這顏色多做些,花樣嘛……繡竹就很不錯,很合蘇公公的氣質,既有了竹,青松寒梅也算合适,也可以來幾個。
歲寒三友,經冬不衰,歲歲長青,是個好兆頭。
想到這,她便又轉身擡頭看了一眼乾德殿的瑞獸飛檐,蘇公公,此刻便就在這殿裏好好的活着,惠明眸光清明,腳步行的漸漸堅定。
現在活着,兩年之後,她也要叫蘇公公好好活着,那樣好的人,不該英年早逝,合該到了鶴發童顏的歲月,也照舊能夠太平喜樂,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