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當蘇公公看到惠明時, 她正站在宮門口的燈籠下,一身天青色的鑲毛邊兜帽鬥篷,微微側立着, 擡頭看着飛檐下燈火的光亮, 在鬥篷的遮蓋看不全面貌, 只能隔着陣陣的白霧隐隐看見鼻尖秀麗,下颌圓潤,體态輕盈,淑人似月。

這簡直有些像是夢中的美景,直叫蘇瑾一時怔愣, 畏不敢前, 放佛再往前一步, 便要驚醒這個美夢一般。

半晌, 還是惠明似有所覺一般,忽的回了頭,便看見一身暗緋色官袍的蘇公公立在陰影處,一動不動的, 似乎是正在看着她。

“蘇公公。”惠明幾步迎了上來, 面上還忍不住的帶着些笑:“這麽冷的天,您怎的在那站住了, 我還當看錯了, 倒吓了一跳。”

蘇瑾在這清脆悅耳的聲音裏回過神來,這才看到惠明面色都已在這冷風裏凍的微微發白,連嘴唇都幾乎毫無血色。

有些自責的緊了緊手心, 蘇瑾暗暗後悔自己方才的出神,只是搖頭道:“這麽冷的天兒,為何在外頭立着?”

為了等你。

一句直白到定然會叫人誤解的回答,在即将出口的最後一刻,叫惠明險之又險的咽回了嘴裏,她頓了頓,同樣的含義多加了幾句解釋,便顯得合适得體了許多:“我閑着也是閑着,想着公公之前也沒有來過長興宮,便出來迎上一迎。”

“不必如此!”蘇瑾徑直搖頭道,說罷又覺着自己這句話顯得有些太過嚴厲,只怕要叫惠明不高興,連忙又接着道:“我在宮中多年,各處早都熟識,天冷風大,你在屋裏待着便是了,我自會尋到你。”

惠明聞言微微點頭,她當然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分明只是尋尋常常的一句話,她聽在耳中,卻也不知為何,也咂摸出了一點甜絲絲的味道來。

看來是眼見着距離救下蘇公公的性命進了這麽一大步,她實在是太歡喜,這才随随便便,聽着什麽都只覺高興了吧?

惠明這麽想着,便也抿着唇笑了笑,當前帶路,與蘇公公一道往靜芳齋裏行去。

路上蘇瑾當前開了口:“長興宮裏如何?康太妃與你分了什麽職?”

惠明聞言便也一一答了。

蘇瑾又道:“康太妃原是先帝親封的淑妃,雖無所出,但康家在京裏也算有些名聲,當今的兵部尚書還算是她嫡親的侄兒,這長興宮裏雖冷清些,但有康家對這位姑奶奶的孝敬打點,倒也不會十分怠慢。”

惠明這才恍然,為何宮中這許多太妃太貴人裏,唯獨康太妃非但自己宮裏過的自在,甚至還有餘力照料七殿下。

也說明了康太妃雖給了她一個貼身宮女的名頭,卻又叫她不必在身邊伺候,想來,是只叫她當個閑人養着的意思。

“你……是受我拖累了。”提起這事來,蘇瑾面上也有了些愧色:“若不然,好好的禦前宮女,也不必來這長興宮裏。““這是哪的話?說句犯忌諱的,這長興宮裏可比禦前省心多了!”

說話間也到了靜芳齋門口,王嬷嬷這個時辰,正看着小殿下用晚膳,隔間裏沒人,惠明解了外頭的鬥篷,在火盆邊略微暖了暖手,去提了銅壺,想要先為蘇公公倒一盞茶來。

蘇瑾進屋之後,便幾乎一眼不錯的瞧着她,自然清楚的看見了惠明伸出手後,細長的指尖都已被凍得通紅。

“你且坐着,再暖和一陣。”蘇瑾的眸光一縮,上前止住了惠明的動作,從她的手裏接過茶壺,在一旁小杌上坐下,先在一旁的青柚雕花小瓷盞裏挑出了一只幹淨的,用壺裏的熱水燙過了放到一邊,接着又将銅壺重新坐到了火盆上。

惠明愣愣的坐在一邊,便看着蘇公公挽起袖角,用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不急不緩的打開裝了茶葉的小錫罐,看着罐裏的茶葉似乎不甚滿意般的微微皺了眉,頓了頓,方才取出竹制的茶匙,緩緩舀出些少許茶沫,倒于杯底,重新提過在火上又熱了片刻的水壺,手法熟稔的滾滾的沖了一碗,又略等了十幾息功夫,這才雙手端起,朝着惠明遞了過來,聲音微沉:“這會兒水還燙着,你且擱着暖暖手,等略涼些便正好入口。”

王嬷嬷屋裏的不過是些宮人常用的,不值錢的粗茶葉,喝茶的器具,也不過就是茶罐茶碗,連個專門的茶瓯茶爐也無。

可偏偏不知為何,叫身姿湛然的蘇公公這麽一沖,這一盞粗茶便似乎格外講究了一般,惠明竟是莫名的生出了幾分受不起一般的感覺,趕忙起身,雙手接過。

壺裏的水不算滾燙,茶盞的杯壁又厚實,端在手裏微熱,卻并不算燙手,用雙手捧着,不過片刻,方才在冷風裏凍的僵硬裏手指便漸漸的舒服了起來。

惠明等了片刻,又忍不住的低頭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入口鮮濃,初時微苦,等得咽下之後,那溫暖又從口中一路暖到了胃裏,才又隐隐回味出幾分似有似無的甘甜。

直到到了這時,惠明才猛地回過神來,記起她原本是想給蘇公公倒茶,結果蘇公公一口熱水沒喝上不說,怎的勞動他親自動手給自個沏了一盞?

當真是太失禮了……

不過蘇公公卻似乎并不在意,自顧收拾了茶具,便在騰空的木桌上緩緩的展開了一方細細繪有圖樣的絹布。

惠明低頭看去——

正是景巷的輿圖。

“公公可已挑好地方了?”提起正事來,惠明也忘了自己方才的失禮,認真問道。

蘇公公似乎有些歉意的低了頭:“陛下雖說了準我随意挑一處,可我身為宦官,若當真選那三五進的宅邸,就也太張揚了些。故而我挑了挑,也就只剩這幾處。”蘇瑾說着,又伸手指給了她:“最合适的該是這一處,離興隆門近些,又不算太吵,只是,略小了些。”

惠明順着蘇公公的指點一一看去,果然,在圖上都是些小小的正方宅子,所說最合适的一處位于興隆外,上下值很是方便,但卻并不是正對門口,而是又拐了個彎退了一步,算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雖說看起來似乎比其餘幾處似乎有些小,但細細看去,卻也算是兩進的院落,分出了前後宅來,稱得上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更莫提,只她與蘇公公兩個人罷了,哪裏要那麽大的地方呢?

在輿圖之上,不過指甲蓋般小小的一處宅院,可偏偏惠明瞧着卻竟是越看越喜歡,她的面上又露出了如冬至那夜一般無二的笑容來:“能與蘇公公住在一處,我瞧着就都很好,公公覺着合适,那便就這一處吧!”

又來了,簡直是冬至那一晚時,惠明第一次說出與他住在一處很是歡喜時一模一樣。

蘇瑾面頰上微微泛起了一抹紅色,只覺着的心髒放佛在這笑容裏被誰猛地攥住了一般,先是停了一瞬,接着便又癫狂了一般在他胸膛裏撞來撞去,放佛叫誰往裏塞進了一只小鹿,不滿這四周逼仄,只叫嚣着定要沖出來方才舒坦。

不成,她是天性良善,知道陛下并未責罰于他才替他高興,又因着有魏氏之舉,只以為那“對食”的傳言只是誤會,這才會對他這般親近。

若是再叫她察覺出并非她所想象的一般,只怕便又會如剛到乾德殿時,對他不假辭色,處處提防了。

想到這,蘇瑾心下便是一沉。

為了防止叫惠明看出不對,他頓了頓,也依舊只如上一次一般的,微微側過頭去,強迫自己在不露聲色的緩緩吸了一口氣,等着心跳略微平靜些後,又低聲道:“既然如此,我便定了這一處,這幾日我尋人清掃修繕,再添置些東西,至多三五日便能住進。”

惠明沒有察覺到蘇瑾蘇瑾的複雜心思,只是連連點頭,又有些可惜道:“可惜我剛到長興宮裏,不好一來便告假,收拾住處這事,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蘇瑾的面色越發溫和:“你不必操勞這等瑣事,若有什麽想要的家什擺設,便趁現在告我,我去準備。”說罷,似乎怕惠明會與他客氣一般,又解釋道:“宮中賜宅,都是會提前略微修繕添置些東西的,我原本就是禦前總管,這些方便不過是順手的事。”

這規矩惠明倒也隐約聽說過,為着自個日後方便倒也說了幾樣東西出來,又過一陣,手下無意間觸碰到裝了七殿下佛珠的小荷包,想了想,便又開口道:“若是方便,公公可能送一張棋盤來?還有簡單些的棋譜,若是也能有就再好不過了。““你想學棋?”蘇瑾略有幾分詫異,心下卻也在同時思量着,當初從鎮國公府裏抄去的珍寶,後來陛下陸陸續續也給他賞回了許多,裏頭便有一張青玉棋盤,棋子是上好的墨白玉籽,為惠明擺到景巷去倒是正好。

惠明連連搖頭:“不是我,是七殿下,我瞧他不說話,又日日悶在屋裏,想着若是能有一樁事給他打發時日倒也不錯。”

這倒不是惠明的猜測,而是日後小殿下即位,實實在在唯一能有所反應的喜好,旁的人初學棋會一步步的跟着打棋譜,小殿下卻是看了一本棋譜後便一動不動的在棋盤前連着坐個好幾日,也不見他練,但有時太傅臨走時故意留下一副殘局,第二日再來時便總會拍手叫好。

惠明是想着能叫小殿下早日接觸到他唯一的喜好,只是,聽了這樣的回答,蘇瑾的面色便是忽的一滞,頓了頓,方才垂眸應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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