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未料到惠明會忽的觸碰自己, 蘇瑾的渾身都是猛然一僵,分明惠明抓着的是手臂,可卻彷佛有一股子熱騰騰的熱浪直沖進了腦子似的, 雖然耳中清清楚楚的聽到了她的話, 一時間竟是都沒法意識到她到底說了些什麽。
直到惠明察覺到蘇公公的沉默, 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松手退了一步,頓了頓,卻還是又叫了一句:“蘇公公。”
被抓的緊緊的手臂忽的一松,蘇瑾回過神來, 有些悵然若失的背過手去, 将被惠明抓過的地方緊緊的貼在自己身上, 低頭仔細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低低的應了一聲:“嗯。”
之前蘇公公一言不發的這反應叫惠明只覺着自己方才實在是太過失禮,直到這會兒見他答應了方才松了一口氣,只是想到了上輩子蘇公公英年早逝的下場,神色還是越發莊重了起來, 又開口道:“再沒有什麽比好好活着更緊要了, 公公只有日後都好好活着,所有事才會有指望不是嗎?”
惠明還從來不曾這般鄭重的與他說過話, 蘇瑾靜靜地聽着, 想要答應,可張開口後,嗓間卻是艱澀的幾乎發不出聲音。
只有他也不在了, 才是當真什麽都沒了,人活着,便都有指望嗎?
蘇瑾垂了眸,可是他活着又有什麽用處呢?堂堂世襲罔替的鎮國公府,如今只剩他一介閹人,費盡了心機,求得在仇人整日在仇人面前奴顏婢膝的“體面,”丢盡了祖先的顏面,這,也叫活着?也叫指望?
蘇瑾苦澀的擡了擡嘴角,他打從等着太子“病逝,”當機立斷借着陛下那一絲愧疚爬到禦前起,心下便沒想過自個的性命,皇家,奪位,千百年來,多少世家權貴都在這樣的漩渦裏被吞了個幹淨,何況他如今一介奴婢之身?早在一腳趟進這一汪渾水之時,他便知道無論結局如何,他自己都注定了定然不得善終。
若是拼着他一條性命,能報得他蘇家一百六十三口的滅門之恨,那自然是僥天之幸,若是拼盡了性命也不能夠,他一條賤命也不過是爛如草芥,散的無聲無響原也是應當,如尋常宮人一般燒成灰燼,倒入枯井,也是他的命數罷了。
只是此刻看着惠明透徹的好似能一眼見到底的目光,蘇瑾卻發覺自己也當真說不出拒絕的話語來,他心下只如墜入無底的深淵,面上卻只露出了再溫和不過的笑意來:“你說的是。”
蘇公公的态度溫和的只如一陣拂過臉頰的春風,叫惠明也忍不住的慢慢放松了下來,也忽的覺着到自己這麽沒頭沒尾的說了這一番話,甚至還抓着蘇公公胳膊不放實在有些沒道理,便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頭:“我失禮了,公公莫怪。”
“怎會?”蘇瑾的神色越發軟了下來,見惠明沒了旁的事要說,便十分善解人意的也退了一步:“時候不早,我叫人給你送些熱水,你早些歇着。”
“是,蘇公公也早些收拾。”
出了門,蘇瑾立在門口住了腳步,左手忍不住的握住了方才被握過的小臂,指尖微微摩挲,似乎還留着些她方才觸碰過的暖意,燒的他刺刺麻麻的,好像還有點癢,卻偏偏叫人舍不得放開。
若是再這般下去,他只怕,就當真舍不得死了罷,蘇瑾緊緊捂着這暖意,彷佛略一松手便會被這冷風吹個幹淨似的。
在惠明身邊在這般下去,什麽複仇申冤,什麽鎮國公府的名聲清白,他只怕要當真全都抛在腦後,只要能如此刻這般與惠明待在一處,能時時看着她,聽着她說話,他恐怕當真會不顧一切,就這般茍且偷生,在她身邊活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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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若當真那般活下來,只怕惠明就該覺着困擾了吧?
離開了惠明的身旁,蘇瑾動搖的情緒便又漸漸平靜下來,最終,便只如冰石一般堅硬。
他素來極有自知,更明白自己對于惠明的情意已近偏執,若不是深知自己不得善終,若是他日後都這般活着,只怕他總有一日,總有一日會要控制不住自己,不滿于只在一邊遠遠的看着,直到忍不住伸手糾纏,直到毀了她。
那可不成啊,蘇瑾的眸光越沉,何必呢,惠明幹幹淨淨的姑娘家,家中父母俱全,有親有友,而他這樣一個半截身子已經陷入泥沼的人,又憑什麽拉了惠明一塊下水?
也只有惠明是他唯一一塊幹淨的地兒了,他希望自個的喜歡,是能叫惠明過的好,叫她歡喜,而不是一廂情願,反累的她一身艱難。
蘇瑾一步步的下了臺階,便彷佛是從這身後的溫暖裏離開,一步步走向屋外的晦暗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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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蘇公公出了門去,惠明壓下自己這一路的擔憂,只轉身往東面寝室行去。
寝室南北通透,靠着東頭是一張楠木架子床,下設兩只小凳,另一面放了長桌一張,桌上規規矩矩的放着些硯臺筆格、水丞鎮紙,也是純色玉石為主,瞧着清清爽爽,并不繁複,沒有座椅,只窗下放了一張湘妃長榻。
陳設雖簡單,但細節之處卻是格外精細,小窗條幾上擺了汝窯青蓮淺口壇,壇內悠悠游着幾條拇指大小的鮮紅錦鯉,床頭的仙鶴九轉古銅花樽盈盈開着兩支梅花,牆角裏飄着袅袅青煙的纏枝镂空翠葉熏爐,壁上正正的挂了一副九九消寒圖,已然按着日子,塗去了十幾日,甚至一旁還有她做了一半的繡棚。
比起正廳的富貴來,這寝室便顯得随意溫馨,不像是今日才住人的模樣,倒放佛是主人常住許久,今日不過是久別歸來一般。
惠明抿了抿唇,輕輕摸了摸手下按着她的喜好挂起的疊翠雲錦帳,她前後兩輩子,幾乎都消磨在了宮裏,固然從未少了衣食住處,甚至在後來成了禦前掌事女官之後,也在西側所裏獨占了一方小院。
但惠明卻一直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不過是暫居,只是方便服侍的一個歇息的地方,并不屬于她,她住在那些地方,也從來不曾像此刻一般,這小小的一間寝室屬于她,是按着她的心意擺設布置,這一切只叫她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彷佛間……竟像是有了自個的家?
惠明搖搖頭,掩下了自己這莫名的妄想,只挽起袖子,利落的收拾好了鋪蓋。
蘇公公與她都身為宮人,自然不好再明目張膽的從宮中再調宮人服侍,前幾日元寶便告訴了她,蘇公公在這宅子裏收留了些年紀已大,宮中待不下去,在宮外卻也沒有親朋可以收留倚靠的老人,平日裏慢慢做些看門灑掃的活計,權當是有一處容身之處。
因着這樣的緣故,倒是不必自己去幹打水燒火這樣的粗活,惠明洗漱妥當,吹熄蠟燭,躺在床上想着蘇公公,輾轉反側了半晌,便也緩緩睡了過去。
許是蘇公公将這寝室處處都安置的細致妥當,雖是第一夜,惠明卻也睡的很是踏實,等的她按着往日的時辰醒來起身,再收拾妥當後想着去與蘇公公打個招呼時,卻只是元寶嘴裏得知了蘇公公已走了約莫一刻鐘功夫,臨走時吩咐給她備了早膳。
惠明聞言低頭算了算,也立即記起了今個正是大朝會的日子,蘇公公身為禦前總管,今天的确要更早些入宮,也怪她,才離了禦前十幾日,竟是都已忘了個幹淨!
惠明頗有幾分後悔,只暗暗記下了蘇公公起身的時辰,決意日後定然要與蘇公公一并起身用膳進宮,又想着今日若是能早些下值回來,定要提早為蘇公公備好晚膳一起用了,也好能說說話。
不過今日已然遲了,惠明眼下卻也只得自個用了半碗清粥,便也匆匆入了宮。
惠明一早進宮,便正是康太妃起身的時辰,雖太妃雖然只那她當成一個閑人,但惠明在這宮中幾十年,卻不是那等行事輕狂,旁人不管,便當真閑散混日子的性子,主子心裏怎麽想她沒法子幹涉,但既然明年上給了她這個貼身大宮女的差,即便并不給差事,她也依舊按着時候候着,丁點兒不曾怠慢。
這般直等着康太妃用罷膳,有了空閑,惠明才又往後頭靜芳齋裏行去,才剛到了門口,便看見王嬷嬷着急的迎了上來,拉着她急急的開口道:“哎呦,可算是來了,你快去勸勸,殿下沒見着你,這一早上,硬是不肯起來,水都不肯喝一口,動都不動一下的!”
聽着王嬷嬷這話,惠明愣了一瞬,便也立即明白了其中緣故。
小殿下的性子雖與常人不同,卻最是個習慣于尊時守序的,只要沒什麽人或者事阻礙,他每日的衣食住行,日常起居,都會按着固定的時辰的進行,周遭伺候的人也是一般,最好是按着小殿下的習慣定時出現,若是有事或是休息,莫看小殿下從不理人,她也需提早與小殿下禀報清楚,若不然,到了第二日,便能從舉動細節裏,看出殿下的不悅,且因他口中不言,只是自個憋在心裏,實際上便更是難受。
而惠明因着前天一早,蘇公公往靜芳齋裏送了棋盤與棋譜來,小殿下已連着好幾日都一心鑽在這黑白的方圓之間,加上惠明昨日裏因為餘甘的話,滿心裏只是記挂着蘇公公,昨日離宮時,便并沒有特意與小殿下去告辭,解釋清楚自己這大半日都不在的緣故。
惠明心下暗暗搖搖,便也答應了一聲,動步接着往側間行去,進門之時,還在思量着怎麽才能哄的小殿下高興,等的當真擡頭看到床榻上的小殿下時,卻是反而一愣。
她當初的狐裘,雖因王嬷嬷病重先給王嬷嬷用了保暖,但以王嬷嬷的性子,又哪裏舍得用這般的東西?只等着身子略好些,便清掃幹淨,給小殿下床榻上鋪了上去。
自從有了蘇公公的照拂,靜芳齋裏的炭火便未曾缺過,屋裏不算冷,加上鋪蓋暖和,如今小殿下便是一身單薄的素色裏衣,有些委屈一般的,屈膝坐于潔白似雪的狐裘之上,頭發也沒梳,好在小殿下睡相一向老實,倒也不顯雜亂,只順順的垂在狐裘上,烏發白裘相互映襯着。
小小的一只,迎着晨曦擡眸看過來,只覺唇紅齒白,烏發如瀑,因着長相太過漂亮,恍惚間只像是那身下的白狐裘成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