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公公若不然還是再休息一日?”
景巷之內, 惠明看着正披着大氅的蘇公公,忍不住的又開口勸道。
這是蘇公公風寒發熱後的第二日,昨個好不容易在惠明的勸說下在屋裏老老實實的躺了一日, 今日一早, 便要起身, 只說先皇後娘娘的忌辰不差幾日,他即便不去禦前當差,也總該去永壽宮一趟,瞧瞧諸事都準備的如何,只是惠明因着蘇公公的額上的熱度還未全好, 仍舊是有些不放心。
蘇瑾在惠明的堅持下又往頭上戴上了厚實的兔皮帽, 盡管已經解釋了好多遍, 卻還是丁點不覺厭煩的溫聲開了口:“我又不去陛下跟前服侍, 不過是去永壽宮裏瞧瞧底下人當差可用心,穿着這般厚實,還揣了套手,也受不了什麽凍, 當真無事。”
操心先皇後的祭祀固然是一端, 但更重要的,卻是昨個整整一日在惠明的照料下養病, 用膳喂水、喝藥更衣, 惠明都要親自給他幫忙,這固然是蘇瑾夢中才能出現的場景,但經的多了, 他卻也擔心自己恐怕會當真受不住,在惠明面前露出什麽失禮的舉止情态來。那才是追悔莫及。
更莫提,蘇瑾心下并不能安安心心的躺在榻上,看着惠明前後忙碌,做這些伺候人的活計。
惠明雖沒想到那許多,但她重活了一輩子,也并非全然不知世事,在這宮裏,身為宮人,原本就沒有身子不舒服便能一直好好歇息的好事,能在禦前告了罪歇上一日,就已經算是蘇公公深得陛下信重,給的恩賞了。
可若是當真什麽事都不理,先皇後祭祀這樣的大事,一旦出了差池,主子那邊可不會理你是不是身上抱恙,更莫提,她已知道蘇公公與先皇娘娘同出一家,即便沒有主子的吩咐,只怕蘇公公也不願自個嫡親姑母的忌辰祭祀上出了什麽纰漏。
聽了蘇公公的這話,惠明便也不再勸阻,想了想後,只是一面低頭整起了袖口裙角,一面接着道:“既是這樣,那我也跟着公公一道罷!”
蘇瑾的動作一頓,低頭看向惠明,面上便露出幾分猶豫之色,惠明便繼續道:“左右我今個也不上值,在屋裏頭閑着也是閑着,倒不如跟公公一道,說不得還能幫上些什麽,公公既然不去禦前,帶着我也無妨,您放心。我也就是安生跟着,必不會添麻煩,礙了公公才事的。”
對惠明說提出的要求,只要能做到,蘇瑾是一向不會拒絕的,這會兒也是一般,惠明求肯的話音剛落,蘇瑾便默默點了點頭,見惠明聞言謝過之後便匆匆離去,又連忙囑咐了一句:“你回去再換一身厚衣裳,不必這般着急。
惠明這會兒都已出屋外,隔着木門遠遠的應了一聲,手下卻是丁點不曾耽擱,只将出門的天青色兜帽鬥篷麻利系上,又換了一雙出門的厚底棉鞋,便又重新開門行了出來。
蘇瑾擡眸極快的打量了她一遭,便将出門的小手爐遞了過去,待她接過,還未來得及開口,便徑直當前行了出去。
惠明頓了頓,便也只當這手爐是先為蘇公公拿着,出了門後,便也按着規矩,與元寶一左一右跟在了蘇公公身後。
永壽宮與乾德宮相隔不遠,蘇公公緩步慢行,也不過兩刻鐘功夫便到了先皇後娘娘的宮門外,他擡頭看了一眼永壽宮的鎏金匾額,又仔細正了正衣冠,方才舉步邁了門檻。
一路向前,蘇瑾對一路遇上的各色宮人毫不理會,只徑直行至先皇娘娘的靈位之前,頓了頓,便先正色上前,自一旁撚起三根清香點燃,細細插于香爐之內,便又在案前軟墊上雙膝跪下,一絲不茍的以額覆地,行了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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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惠明見狀,也低頭垂眸,在金磚上屈膝跪下,一并行了磕下頭去。
起身之後,惠明微微擡頭看向了香案後供奉的畫像,宮中畫師繪人,皆是按品大裝,一般的衣裳首飾,連五官面目都彷佛不差太多,乍一眼看去倒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可這會兒挂在案後的啓聖純皇後卻不同,雖也是一身的鳳冠禮服,但五官面容卻丁點兒也不刻板,神情靈動,尤其一雙鳳目微微上挑,畫卷之上,都好似能瞧出先皇後娘娘的大方明朗之色來。
“這畫,是皇後娘娘仙逝之後,太子殿下親手所繪。”注意到惠明的目光,蘇公公起身後,輕聲解釋道。
那倒是難怪了,畫師繪皇後,與兒子繪亡母,其中的感情便已是天壤之別,只不過,這曾經追思亡母的太子殿下,如今也已是受人追思的亡人罷了。
這般看來,先皇後、先太子,包括曾經皇親國戚的鎮國公滿門,竟是全無一個得了善終。
尤其是身為國丈的鎮國公府,因為通敵叛國滿門抄斬……
惠明緊緊皺了眉頭,立在長壽宮內,想想鎮國公府與先皇後與中宮一系的幹系,她心內一怔,便隐隐也有了些模糊的猜測,正沉思間,身後便又傳來了一道矜持的男聲。
“原來是蘇總管。”惠明轉身看去,正是一身蟒袍的信王爺,嘴角微微帶着笑,滿是一副寬和随意的神情:“聽聞你得了風寒,本王只當這先後祭祀,蘇總管來不了了。”
蘇瑾退後幾步,單膝點地行了一禮,便只淡淡開口回道:“小人見過信王。”
信王搖搖頭:“既是患了風寒,本該好好休息才是,蘇總管難道是不信本王不成?”
“小人不敢。”蘇公公平靜低了頭,又道:“只是陛下吩咐,小人不敢慢怠。”
惠明在後靜靜的立着,以往她在禦前當差時雖也常常能見着蘇公公,但那幾乎都是在禦前,且她身為宮女,頂頭上司是掌事女官,蘇公公輕易并管不到她們頭上來,而若是私下裏見面,蘇公公對着她便素來都是溫和體貼,甚至有幾分腼腆小意的。
也正是因此,直到親眼見着了蘇公公當差時對着旁人的态度,她才隐約明白了,衆人口中“冷清無情”的蘇公公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對着其餘宮人自不必提,蘇公公向來都是不茍言笑,神色淡淡,雖從未疾言厲色,動辄呵斥,但他只就那麽淡淡幾句吩咐,渾身的氣勢便已是叫人絲毫不敢怠慢。
對着信王爺是一般,分明行禮問安,說話用詞,處處都是按着規矩,膝蓋是結結實實的跪在地上,口中也在自稱着“小人,”絲毫不曾僭越。可不知為何,同樣的言行規矩叫此刻的蘇公公做來,就平白的透着那麽幾分清流士子般的清遠淡泊,尤其是對着信王,甚至于,都放佛隐隐透着幾分倨傲不屑。
信王卻只是瞧不出來一般,只微微彎着嘴角,面上慣常帶着在惠明眼裏從未走到過心裏的笑意,輕輕擺手,示意身邊宮人退下。
殿內的宮人依次躬身低頭,倒退幾步,轉身出了門外,連元寶聞言都只瞧了蘇公公一眼,便跟着退到了門外。
惠明知道,眼下的情形她原本也該跟着退出去的,只是她彷佛隐隐察覺到了信王接下來與蘇公公所說的話一定與她很是重要一般,腳步動了動,半晌,卻只是略微退了幾步讓到了門口不遠,這個距離,只要信王爺與蘇公公不是壓着嗓子竊竊私語,還是能聽到屋裏人說的話的。
好在信王爺好似還記得她一般,只是随意瞧了她一眼,便不也不甚在意的在一旁圈椅上坐了下來,上身微傾,對着蘇公公擺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母後自生下我,便一向體弱,我自三四歲起,一月裏倒有二十天都是長在先皇後膝下,你我也算是自小相識,一同長大的情分,我從未将你視做奴仆,蘇總管又何必與我這般外道?”
惠明聽着這話心下一頓,極快的擡眸瞧了一眼靈前的兩人,蘇公公仍舊低着頭看不清面色,倒是信王,以手撫膝,格外真誠的模樣:“難不成,蘇總管是當真信了瑞王的胡言亂語,認定太子殿下當日之事,就是本王所為?”
蘇瑾仍舊是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信王也仍不在意一般,又繼續道:“蘇瑾,本王虛長你幾歲,也稱上是你兄長,今日便在此勸你一句,你莫看瑞王處處粗莽,便以為他不通心機一派坦蕩,這般輕易聽信他颠倒是非,反叫親者痛,仇者快!”
聽着這話,蘇公公終于有了反應,卻也是回的一聲波動也無的道:“小人一介罪奴,幸得陛下隆恩,得以禦前服侍罷了,不敢與王爺稱兄道弟。”
信王聞言只按捺不住心頭激動一般,猛地拍案站了起來:“你是要鐵了心,跟着瑞王陷我于不義?”
“王爺慎言!”蘇公公終于擡起了頭,但看向信王的眼神裏,卻彷佛帶着無邊的冷意:“小人倒是無礙,只啓聖純皇後靈前,若娘娘有靈,聽聞王爺之語,只怕地下都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