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蘇公公一直在永壽宮裏待了一個多時辰, 看着宮人們将先皇後案上的花供果供一類都一一換過了,又看過了四周并無差池,這才叫了惠明, 準備動身回去。

惠明雖然借着方才信王出現的機會, 知道了蘇公公牽扯進兩王之争內的緣故, 甚至還從蘇公公口中得了一句“不會如此”的保證,但她非但未曾放松,心內反而因着方才的交流而越發沉重,但此刻聞言,卻也并未說什麽, 卻只是帶笑應了一聲是, 便彷佛什麽都未曾提起過, 只面色尋常的跟在蘇公公身後離開這富麗堂皇, 卻又一片死寂地永壽宮。

在回去的路上,惠明也都沒有再與蘇公公提起方才的話頭,不願再叫蘇公公想起傷心事來固然是一端,更要緊的, 是蘇公公最後的話中, 她已經看明了蘇公公決計不會放棄複仇,也并無把握從這兩王相争之中全身而退, 滿門的性命在面前放着, 她即便再追問下去,除了逼得蘇公公敷衍欺瞞,也并沒有實際的作用。

事實上, 雖然在外人眼裏她頂着一個蘇公公“對食”的名頭,但實際上蘇公公于她卻只不過是恩人,充其量也不過是更熟識些,關系更親近罷了,她又以什麽身份,有什麽資格去幹涉蘇公公的打算決定?

只是,這般一來,一切豈不是都與上輩子并無什麽差別?跟在蘇公公的身後,惠明又忍不住的緊緊皺了眉頭,好不容易知道了其中緣故,可她重回一回,難道所能做的,就是知道內情之後,再明明白白的看着蘇公公重走老路不成?

不,也不能說明明白白,她如今只是知道了了之前的舊事與緣由,但蘇公公如今到底在中做到了如何地步,日後到底是何打算她還并不清楚,只是不知上輩子蘇公公的死因到底是什麽,是死在了叛軍手裏,還是事後被陛下清算?

若是想辦法叫蘇公公想法子躲過來年中元那一日,是不是就能活得下來?

在前的蘇瑾自然察覺到了身後惠明的沉默低落,只是唯獨這樁事,他竟是給不了她丁點兒的勸慰與保證,此刻雖然心內也只如刀割一般的鈍痛,但兩人卻都是一路無言,靜默的重新回了景巷之內。

元寶兩人之間莫名陰沉的氛圍,也是低着頭一句話不敢亂說,一進屋內,就趕忙說着要為師父去熬藥,匆匆躲出去了。

惠明這會兒不論心中如何,因還記着蘇公公的風寒風寒未愈,也親自去廚下備好了熱湯午膳來,等着蘇公公服了藥,又勸着用過了膳,看着時辰差不多,便又催着換了衣裳,趁着晌午的日頭曬着好好睡上一覺。

蘇瑾這會兒也是格外的聽話,惠明叫用膳都好好的吃的一點不剩,叫睡覺便在榻上躺下,立即合上了眼睛。

惠明見狀,便也不再打擾,起身回了自己屋內,在床上愣愣坐了一陣,心下存着事,卻總是安靜不下來,正巧餘光掃到了長案上放着的,之前托蘇公公為七殿下搜集的棋譜,想着這已隔了兩日,便幹脆起身,拿了棋譜往長興宮裏行去。

到了靜芳齋時,還未出午時,七殿下這廂也是才剛剛用過膳食,才進了垂花門,便正好看見王嬷嬷提着食盒關門退了出來。

“王嬷嬷!”惠明連忙叫了一聲,迎了上去,帶着幾分心虛開口問道:“小殿下這兩日怎樣?可有生我的氣?”

實際上,對于七殿下會是個什麽反應,惠明自個心裏也沒譜,在上輩子,一來,照料殿下本就是她的差事,再沒有比這更要緊的,二來,她瞧着小殿下可憐可親,自個心裏也本也存了十二分的上心在意。

如之前一般,因着種種緣故,在小殿下這如上一回一般耽擱一次都是已然很少見了,還當真沒有過像眼下一般,幾日之內,就連着食言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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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看見是她,面上倒也露出個笑來,先是問了一句聽說她告了假可有沒有什麽事,然後才回答道:“也是奇怪,前個沒見着你,殿下衣裳也不換,早膳也不遲,硬是要等你過來,可昨個也未見着,殿下倒是沒怎麽鬧,也就清早等了等,這兩天便根忘了這茬似的,這會兒正窩在床上琢磨下棋呢。

王嬷嬷說的尋常,可惠明聽着心下卻是越發泛出幾分不安,上次等她,說明七殿下是承認了她,将她看作自己人,可這會兒只當是什麽事都沒有一般,那卻反而說明小殿下是已然只當她是不相幹,不必多在意的人了。

王嬷嬷還未多想,只笑着說了一句:“你自個先進去。”便又接着往外行了出去,留下惠明立在原地停了一陣,終究還是深深吸了口氣,進門之後,先立在門口叫了一聲,方才輕手輕腳的往裏行去。

一眼看去,整個屋內都并無小殿下的影子,惠明想着方才王嬷嬷說了殿下正窩在床上琢磨棋譜,頓了頓,便接着動步,往放在牆角的架子床上行去。

果然,惠明還未走到跟前,便看見床前挂着的幔帳微微顫了顫,顯然裏頭的七殿下略微動了動,只不過,卻并非是出來,而是越發往裏縮了縮。

殿下這是在躲着她,惠明的腳步猛地一頓,饒是她的十分心神裏倒有七分都還在擔憂着蘇公公的性命,可看見這一幕,心下卻還是猛地一縮,像是叫什麽刺到了一般。

前後兩世,最初的生疏時不提,自從熟識之後,七殿下便一直待她十分親近,尤其上一輩子,因為王嬷嬷早早去了,從頭到尾,七殿下都只拿她當作唯一的後盾與依靠,從來都是她主動在前,将小小的七殿下護身後,一起抵抗躲避着旁人。

惠明還從來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小殿下也會像眼下這般去,小殿下拿她本身當作生人,努力躲避着她。

只不過,的确是她兩次食言在前,小殿下原本就膽怯敏感,這般待她,本也就是咎由自取罷了……

“殿下。”

惠明雖是這麽想着,微微張口,在說話時,聲音卻還是微微帶了幾分艱澀:“這兩日,因有更要緊的事,沒來殿下這,是我的過錯,殿下怪我也是應該。”

帳內靜悄悄的,連個顫動也無,若非惠明方才瞧見了小殿下的衣角,都無法确定床裏是真的有人。

惠明等了等,知道自己說的更多,也只會叫小殿下不喜緊張,便只将她帶來的幾本棋譜拿出來,輕輕的放在了床頭一角,又繼續道:“殿下之前的幾本棋譜該是都看過的,我這帶了幾本新的來,這兩本是殘局圖,繪着棋局,殿下自己就能看,還有一本是就不是圖了,裏頭寫了字,雖也是說的棋,但只怕殿下不認得,許多詞也聽不懂的。我本想着,日後慢慢讀給殿下聽,殿下如今既是不想理我,我便過陣子再來?”

沒錯,七殿下因為情形與旁人不同,至今還未曾進學,自然,也就沒有人教他學禮識字。直到他之後登基稱帝,遇上了一位極有耐心的老太傅,才一點一點,或是跟着識了字。

之所以說是或許,是因為那時的小陛下不言不語,又從不表現,誰也無從知道他是不是當真學會了。

但惠明卻是學會了的,畢竟那時七殿下的情形比現如今要厲害的多,尤其是見生人時,身邊更是幾乎一刻都離不得她,老太傅教的那般仔細,只怕當真是癡兒都會學上幾分,更莫提一直在旁陪侍的她,雖不會寫,但尋常的幼兒啓蒙、四書五經,她也都是學透了的。

說罷,惠明便将她帶來的棋譜放下,慢慢站起轉身,往屋外行去。

只是惠明卻并沒有當真出去,她故意發出些腳步響動走到門口,又站在屋裏将屋門開合了一遭,便墊着腳尖在屋裏的木柱旁躲了起來,只側着身子,靜靜的看着她在床頭放着的幾本棋譜。

窗外一陣陣傳來不知名的鳥鳴,在屋內一派安詳的寧靜裏,惠明足足等了兩刻鐘功夫,終于瞧見那葛色的床帳微微動了動,一只瘦瘦小小,卻又白皙光滑的手掌慢慢的伸了出來,彷佛是什麽動物的幼崽一般,抓住了床頭的幾本棋譜,便又猛地縮了回去。

惠明瞧着,便又忍不住的彎了嘴角,擔心再多留下去只怕小殿下出來會看見她,便又做賊一般,又一步步的重新靠近門口,緩之又緩的掀起門簾,縮着身子推了出去。

直到站在門口又将門簾子輕手輕腳的放下,惠明這才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退了幾步又在門口等了一陣,直到王嬷嬷回來,便說了她明個當差之後再過來,勞她一會兒進去告訴小殿下一聲,見王嬷嬷又答應了,這才放心離去。

————

只不過等得惠明回到了景巷之後,在宅子內卻并未見着原本在午休的蘇公公,不單蘇公公,連元寶也不見蹤影。

不過看見惠明回來,倒是正在廚下的廚娘出來告訴了她一聲:“宮裏來人,說有要緊事,叫了蘇公公過去,蘇總管急着就走了,怕您着急,臨走前特地安置我告訴姑娘一聲。”

惠明聞言也有幾分擔心:“可說了是什麽急事?”

廚娘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我碰巧聽了一句,好像是咱們陛下的身子又不好了!又暈過去了。”

這事倒當真是挺大,不過惠明聽了反而立即放下了心來,她是重活一次的人,自然知道這事不過又是虛驚一場。

陛下之前是因為中風之症病倒的,年紀大了,這個毛病本就不易痊愈,如今雖然醒了過來,但在這一兩年功夫裏好好壞壞,卻也反複了許多次,最厲害的時候,都已幾乎癱在了床上,嘴歪眼斜,口水都流的收拾不住,但一次次的卻也都過來了,這還遠遠不到駕崩的時候。

因着這緣故,惠明便再不将這“急事”放在心裏,除了有些擔心蘇公公風寒還沒大好便要去禦前操勞之外,只是随意點頭應了一聲,便叫了廚娘回去歇着。

她今日也告了假,但蘇公公不在,她便也沒什麽事好忙,心下存着事,躺下歇息也不能夠,想了想,便幹脆出去打了一盆溫水進來,想着趁着這半日空閑好好收拾收拾屋子。

她自個所住的東邊屋子是每日有空便都收拾妥當的,倒是蘇公公那邊,前幾日蘇公公在時,她每次想要清掃蘇公公總會攔着,趁着今日,惠明擰了布子,便徑直進了蘇公公所住的西隔間。

蘇公公果然是走的急,連榻上的鋪蓋都是随意扔着,沒能來得及收拾,惠明見狀便先上前去疊了被子,理平鋪蓋,只是在整理枕頭時,卻在枕頭發現了一個荷包。

石青底的緞子,上頭繡了竹報平安,正是惠明之前親手所做送給蘇公公的,她笑了笑,随手拿起正要收好時,卻又瞧見了荷包口掉出了一半的如意節。

惠明頓了頓,便又在榻邊坐下,将這很有幾分眼熟的如意節從荷包裏抽出來,在手上仔細的看了看,樣式手法就是宮中發下來,最常見不會,許多宮人身上都會挂着,原本并不值得留意。

之前一直挂在蘇公公如意節身上的就是這個,更莫提在旁人身上的,沒見過一百總有幾十,眼熟也是自然的,可不知為何,惠明卻總覺着,她說感覺的“眼熟,”似乎不止這麽簡單一般。

邊角處都微微有些磨損,一看就是戴過許久了,但一點污漬也無,又被這般妥當的收在荷包裏放在枕下,想必是十分得主人愛惜。

惠明皺了皺眉頭,唯一有些不對勁的也就是這個了,絡子這東西費不得什麽,宮中都是撿着吉利的顏色樣式一年一換,連尋常宮人都有新的,以蘇公公的身份,又何必将一個舊絡子時時戴在身上?

惠明慢慢回憶着,她是司制局出身,剛剛做繡女時,給宮人們打這些粗絡子的活自然也幹過不少,棕茶色,如意節,這該是四年前的式樣?不,不對,雖瞧着眼熟,可她沒打過這個,應當是,五年前,是她剛剛進宮那一年。

想到剛剛進宮,便好似在一團亂麻裏終于找到了一絲線頭一般,惠明一個激靈,隔了這麽久,終于在她早已久遠的記憶裏翻出了一絲波瀾。

她重新看向手裏的如意節,忍不住的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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