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蘇瑾因為惠明, 而彷佛身在雲端一般,輕飄飄的感覺整整持續了一整日。

直到日月輪轉,到了啓聖純皇後忌辰, 他一早在乾德宮候駕, 跟在陛下的身後, 一路立在了永壽宮的大門前,心下這才一沉,再無一絲波瀾的猛然落到了實處。

事實上,應當說自從眼前的長壽宮失去了她的主人之後,他再來這個地方, 便一直都未曾輕松過。

先皇後剛去時, 他還不到八歲, 諸事不知, 只是單純為了姑母長輩傷心,直到他蘇家一夜而傾,祖父在天牢內将十歲的他攬在懷裏,才慢悠悠的與他說了, 姑母仙逝這事, 所代表的,他之前從來未曾留意過的份量:“自啓聖純皇後殡天, 我蘇家, 連帶東宮太子殿下,頭上的青天,便已塌了一半。”

蘇瑾還記得, 那時他天真無知,雖然也已身在牢獄,但周遭娘親長輩都在安慰他只是小人構陷,陛下聖明,等的查明真相之後,蘇家定會無事,他便當真信了,聽到了祖父這話,心下還想着父母為天,太子殿下雖然沒了姑母,但陛下還在,青天便還剩了一半。

可他問出這話之後,蒼老的祖父卻只是聽到了什麽孩子氣的傻話一般,笑着摸了摸他的頭,話音裏透着悲涼與嘆息:“陛下可不是剩下的那一半,祖父原本想着,或許殿下沒了娘娘,就會彎下腰,一點點為自個撐起來,可祖父卻是忘了,殿下他驕傲一世,莫說彎腰屈膝,連頭都不肯低過,如今看來,他這一輩子,只怕最後當真要落到過剛易折這話上了……”

一語成谶。

看着面前陛下已顯出幾分虛弱佝偻的身形,蘇瑾嘴角也露出幾分嘲諷,現在想來,他說的的确是傻話,陛下何止不是那半天青天,他非但未曾為殿下撐起那垮下的青天,甚至反而是那個親手折斷了太子殿下的脊梁,将他送去無邊夜幕的人。

今日的永壽宮外,陛下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彷佛近鄉情怯一般,面上也露出一絲悵然之色,下了禦辇,在長壽宮的匾額前幾乎有幾分躊躇。

蘇瑾卻是目光冷然,按着習慣立在門外擡手整了整衣冠,認真的直起了腰身,不肯叫自己露出丁點兒卑躬屈膝的顏色。

雖然先後娘娘已然仙逝,雖然他如今早已淪為一介官奴,他心下還是寧願相信娘娘在天有靈,姑母若能瞧見,必然不願看見她生前最喜愛的後輩,在她面前露出一副落魄卑賤的模樣。

“父皇。”陛下停的時間太久,這一月來一直主持先後此事的信王上前一步,扶了陛下的臂膀,面帶關懷的叫了一聲。

陛下像是這才因這一聲呼喊回過神來,頓了頓,便這般在信王的攙扶下緩緩而入。

落後了一步的瑞王看着,面色卻是不為所動,瞧見了一旁的蘇瑾時,甚至還對他微微挑眉,露出一個心照不宣般的笑意來。

蘇瑾卻是知道其中緣故,見狀,只是微微點頭,耳邊卻彷佛又回響起了祖父當日那滄桑的聲音:“信王,瑞王,兩個皆是一丘之貉,我蘇家到了今日,本就是他們兩個聯手為之,只是這兩人裏,瑞王行事手段,都更為奸猾,你看,如今宮中朝堂,都只知瑞王時一介粗人,可是扳倒中宮太子的這般大事,分明是兩人齊手,他如今卻能将自個摘的幹幹淨淨,好似全然與他無幹一般,這樣的人,你日後,定要與他敬而遠之,更要記着我蘇家今日的前車之鑒,只保全自身為重!”

祖父的話的确沒錯,信王與繼後,如今已幾乎在走當日太子殿下的老路,當初陛下是如何的戒備中宮,扶持偏寵信王母子,今日,便也在如何的一日日的忌諱着繼後與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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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于,當日的信王還不必當初的太子,畢竟,繼後沒有姑母與陛下結發夫妻的伉俪情深,信王,更是拍馬都不及陛下當初對太子殿下的喜愛與情分。

連當初太子殿下自小的疼愛,幾十年的積累,都沒能拼得過一句帝王疑心,更何況是如今的信王?

但瑞王卻又不同,當今的局面,若是信王倒下之後,唯獨能幹幹淨淨立在岸上的瑞王爺,身後卻是再無了旁的皇子親王!

不過沒關系,信王争不過瑞王的心機,陛下能,只要陛下的身子再多撐幾年,等的信王也徹底步向太子的後塵之後,他便會以命進谏,将瑞王的狼子野心交由陛下處決。

在禦前貼身服侍了這麽多年,再沒有旁人會比蘇瑾更清楚這位帝王的心性,這九五至尊的皇位,但凡他還有一口氣在,便決計不會坐視任何人染指坐下的帝王。

親手養大的太子殿下不行,信王不行,心機深沉似海的瑞王爺,也是一樣。

蘇瑾退後一步,看着瑞王的身影,眸光卻是越來越沉,信王固然該死,但他又如何能坐視着同樣身為兇手的瑞王踩着他蘇家滿門,與太子殿下的血肉爬上皇位?

賢妃瑞王兩個,只以為拿登基之後,重新恢複鎮國公府威名的好處,便足夠叫他老老實實,忠心投誠,可他們卻并不知道,事到如今,他已不在意什麽鎮國公府的威名,也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唯一所求,便是叫信王、瑞王,甚至當今陛下在內,都嘗一嘗他蘇家所受過苦難滋味。

當初祖父對他事無巨細,一件件的教導,旁的他都聽了,可唯獨這“保全自身”的一樁,他卻偏偏選擇了違抗。

“瑾哥兒,入宮為奴固然前路坎坷,可只要你忍下來,終有結束的那一日。”

“你仔細記着,若是之後太子殿下有起複一日,你只要能等到那一日,便自然有他照拂,若是殿下日後也……”祖父應當也對這個可能并沒有抱太大指望,說到這兒後,便越發緊緊攥了他的手心:“若是太子未曾起複,只怕也是命不久矣,照着當今陛下的脾性,他雖現如今待殿下諸多提防,但等得殿下當真去了,只怕便會心生悔意。”

“等到了那時!你要尋機去見陛下!你要可悲可憐,卻不能可怖可恨,你要乖巧溫順,叫陛下記起舊情,如此,你方有日後!”

祖父向來算無遺策,蘇瑾按着那一夜的教導也的确一步步的走到了今日。可是祖父只指給了他前路,只是說了坎坷,卻并未告訴他這“坎坷”二字竟會是如此不易,如此艱難,艱難到他幾度就要摔下,再也無法走下去。

可是不行,祖父似乎是知道他受了這般屈辱折磨之後只怕也會心存死志一般,在行刑前的最後一晚,非但對着他一字一句指明了前路,更是在最後一刻交給了他蘇家最後的重擔。

“在入宮為奴的幾個人兄弟裏,你是最大的一個,入宮之後,琅哥與琢哥兩個,還需靠你照顧,還有外頭教坊裏的女眷,等到日後,等你到了祖父方才與你說過的那時候,若有活着的,你要去将她們接回來。”

“你自小會讀書,可那等迂理你也不能盡信,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不論旁人怎麽說,你要記着,她們也是我蘇家的血脈,是你的親人,你是男子,是長孫,你要為她們撐起一片天來,她們的子嗣,不論來路,便都是我蘇家的後人。”

可他沒能做到,一念至此,蘇瑾的心下更沉,他辜負了祖父的囑咐,兩個堂弟他沒能照料周全,七歲的琅哥兒在進宮之時便沒能活下,自小身子壯士琢哥也只是平白受了幾年折磨,終究未曾等到這一日。

至于沒入教坊的女孩們……祖父可以不在意她的名聲,他自己也可以不在乎,但自幼便被嬌養深閨的她們卻遭受不得這般的辱沒,早在蘇瑾爬到禦前的第一日,他便立即專門去問了一遭,但即便是活得最久的那一個,也已亡在了三月前。

事至如今,他已然是孑孓一身,再無牽挂,他不必照顧幼弟,接回女眷,他不過一個孤魂野鬼,報仇雪恨之後,便也一并下那九泉便也是了。

蘇瑾緩緩閉了眼睛,跪在角落,在缭繞的香火煙氣之中,跟着衆人緩緩下拜,直起身時,眼下卻是偶然掃倒了挂在他腰間的平安節。

在沒有惠明之前,他一直是這般想,可是此刻,看到這平安節,他早已堅決如寒冰一般的心口,卻是不期然的被化開了一道紋路。

蘇瑾的嘴角微微顫動,但眼下的情形,卻并不許他想到太多——

案前的陛下才剛剛将親手所做的祭文放入火盆,副祭的信王上前敬香,三支點燃的香燭才剛剛插進香爐之中,信王的手上還未松開,由太子殿下親手所繪,挂在壁上先皇後畫像便是應聲而落。

畫卷的木軸磕在檀木香案上,發出了略顯沉悶的聲響。

在這一片寂靜中,對此早有準備的蘇瑾卻是起身上前,聲音平靜:“蘇瑾辦差不利,請陛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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