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經過了上回的事後, 惠明到底也算是有了些經驗,這會兒雖然聽出了蘇公公的言外之意,可她倒也并沒有像第一回一般的震驚生氣, 只是挑了眉頭, 便看着對面的蘇公公, 只笑眯眯的應了下來。

蘇公公所想,無非就是她見到了家中爹娘親人之後,便會思念不舍,生出出宮的念頭來,再加上說不得家裏人再勸一回, 她便不必蘇公公強逼, 只自個便想出去了。

在她心裏, 蘇公公是她糾結惦念了幾十年的遺憾與執念, 可在蘇公公眼裏,他對她來說,卻簡直不過是一介略有幾分情分的熟識人一般,連這麽丁點的誘惑的禁不住。

說句實話, 蘇公公的這個打算, 卻是實在太不拿他自個的份量當回事了……

想到這,惠明的心下複雜, 搖頭失笑裏又透了幾分說不出的憐惜難過, 她答應之後站起了身,又低頭看向了蘇公公:“就是這些嗎?那蘇公公的事可說罷了?”

蘇瑾原本對此是極有把握的,畢竟, 在他看來,惠明年紀輕輕,自小離家,時隔多年,這會兒能再見父母,定然是格外歡喜雀躍的,先由此開頭,之後的事,便盡可以慢慢打算,剛剛他開口時,惠明的反應也的确在他的預料之內。

可是直到這會兒,遇上了惠明這般無可無不可一般的言行,蘇瑾不知為何,心下便又生出了一股不太對勁的感覺來,他點點頭,也站起身,看着惠明面上的平靜,忍不住又道了一句:“你不問問,你父母,何時進京來嗎?”

惠明聞言轉身,又對着蘇瑾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公公體貼我,知道我想家,特意接了爹娘來見,我已很是感激了,哪裏還有再問個不停,催促您的道理?公公慢慢來便是了。”

蘇瑾聞言心下便又是一陣不安,好似自個所有的心思都已被惠明看了個明明白白一般,莫名的生出了一陣心虛來,一時間忍不住的便低下了頭去。

惠明卻并不多言,見蘇公公并沒有再多說的意思,便起身回了自個的東槅間,一盞茶功夫,便拿了一雙厚實的布鞋出來,在蘇公公身側蹲下了身。

蘇瑾才剛回過神,反應過來她這動作的意思,便又是渾身一顫,幾乎稱得上倉皇失措的跳了起來,只彎腰搖頭道:“你,你這是做什麽?”

惠明依舊蹲在地上,仰着頭看他,話語随意:“我與公公做的鞋,昨個才剛好,您試試合不合腳?”

見惠明未曾起身,蘇瑾也幹脆一撩袍角屈下了膝來,彎腰從她手裏接過了厚底布鞋:“這等事,我自己來就是了。”

惠明倒也沒争,配合的将鞋子遞了過去,便起身在羅漢榻一側坐了下來,只看着蘇公公笑着道:“那公公快換下試試呀?”

蘇瑾接了這步鞋,原本也是滿心的暖和與歡喜,可聽見了這話,一時間卻是有些怔愣,他頓了頓,一面說着,一面還想轉身回屋:“好,我這就去換來。”

如果是平常時候,聽見蘇公公這般說,又知道蘇公公一向講究,惠明自然也不會說什麽,可方才知道了蘇公公還在抱着将她送出宮去的打算,她雖未生氣,可心下還是生出了幾分介意的,這會兒便只故意一般的笑着說道:“何必麻煩呢,您就在這換了就是,省着來回折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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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見蘇公公的步子一僵,果然露出些猶豫無措的神情來,惠明便又垂了頭,露出幾分低落一般的神色來:“不過一雙鞋罷了,看來,蘇公公,果然是并未将我放在心裏,并不拿我當自己人……”

“怎會!”蘇瑾吓了一跳般的連忙分辨,見惠明這般神色,他哪裏還會再提回屋去換的話頭來,立即便在另一邊的榻上坐了,還唯恐她在意一般,又解釋道:“只是我當了一日差,怕在你跟前…太失禮了。”

惠明心內暗笑,面上卻只是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眨眨眼睛:“若是當真是自己人,哪裏會在乎這些不雅?”

蘇瑾便也默認下來,只低了頭,微微側過了身,努力避讓着惠明的目光彎腰去脫下了長靴。

惠明心頭暗暗好笑,初時,還只是看着蘇公公漲的通紅的面色,與略顯了幾分僵硬的動作,可伴着蘇公公的動作,他卻是避讓躲閃,惠明卻反而忍不住的将目光往下移了去——

蘇公公人長得清隽,一雙腳也是瘦瘦長長的,包在幹幹淨淨白襪裏,因要當差,布襪紮的很緊,能夠看出腳踝清瘦且修長,不光瞧着順眼,她即便刻意留意了,也并沒有發現什麽不雅的味道來。

惠明對此倒是并不意外,自從住到了一處,她便知道蘇公公是個極喜愛幹淨的人,這樣冷的天裏,早晚的洗漱不提,甚至恨不得以每日都要洗一回澡,常常她都已經歇下了,還能聽到對面悉悉嗦嗦的響起水聲,仿佛怕驚擾了她一般偷偷摸摸的清洗沐浴。

裏頭的衣裳如何她不甚清楚,但外頭的衣袍,惠明卻是少有見蘇公公穿過三日的,這樣的講究,比她這個女子都甚,更莫提以蘇公公的身份又不必幹粗活,自然不會像有的內監一般,應了“臭太監”這話頭。

在惠明的注視下,這樣舒服的軟底布鞋,蘇瑾卻是硬生生的試了好幾回都沒能将鞋子提起來,就在惠明瞧着,都有些疑心自個是不是做小了,重新站起身想要上前幫忙的時候,蘇公公總算是站起了身,往前走了兩步。

惠明有些不放心:“可是小了?”

蘇瑾連忙搖頭:“哪裏,正好,很舒服。”

惠明仔細看了看蘇公公神色,又低頭瞧了瞧鞋頭也并無被頂出的痕跡,這才算是放了心,擡頭道:“這雙輕便些,公公正好回來在屋裏穿,我過兩日,再給公公做一副鞋底,拿當差時的靴面換了,站着行動都舒服!”

“不必了。”蘇瑾連忙搖頭,只是推辭道:“做鞋費力,有一雙便已足夠。”

這倒是真心的,蘇瑾此刻只覺着非但腳下是軟乎乎的,恍惚間,只連着心口都是格外的舒服熨貼,甚至一瞬間,又覺着惠明親手為他做了鞋,他卻只送了面脂妝匣,實在是說不過去一般。

事實上,若是光論銀錢,他那一副妝匣就要比這一雙布鞋貴重了十倍不止,可蘇瑾對着惠明,又豈是會只這般算這俗物的?

在蘇瑾看來,這雙鞋子,乃是惠明耗了十餘日功夫,一針一線的出來的心意,而他的妝匣面脂,卻只不過是去了宮務宮中,借着大內總管的身份問了一遭,便這般輕輕巧巧的叫元寶抱了回來。

瞧瞧!因他那時不知惠明托她帶面脂的深意,挑選時不算十分用心不說,竟是連親手送上的誠意都沒見!

元寶有一句話說得對,惠明那時未曾生氣,都已然是十分的好心了!

這般一想,蘇瑾便越發慚愧不安,他擡頭瞧了惠明一眼,想要解釋,卻又覺着隔了這麽久,他這會兒才想起來道歉也實在是算不得什麽真心,猶豫了幾息功夫,便又擡頭看向惠明道:“為這一雙鞋,辛苦你忙了好幾日……我,想着,這幾日得空,給你,添些首飾,你可有喜歡的材質樣式?”

添首飾……

惠明聞言一頓,心下便忍不住有了幾分雀躍之意。

女子沒有不喜歡漂亮的釵環首飾的,可惠明這般高興,卻不單單是為了東西,而是在宮裏,也只有當真成了親近的對食之後,才會這般親近的說出這樣為宮女“添首飾”的話來。

才剛覺着蘇公公與她隔着一層什麽,這麽快,便又做起這般“對食”才常見的事了。

惠明彎了嘴角,又低了頭:“我沒什麽,只要是蘇公公挑的,我都喜歡。”

話一出口,便彷佛又帶了什麽歧義一般,只叫惠明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了起來,只又匆匆說了幾句,便随意找了個由頭回屋去了。

留下蘇瑾立在原地愣了一陣子,瞧着東邊的木槅門已合的很是嚴實,便只又重新坐下,将腳上的布鞋重新脫了下來,将鞋子抱回了西面自個屋裏放下,去擰了一塊帕子來,将略微在地上沾了一層薄灰的鞋底細細的擦拭幹淨,整齊的擺在書桌上認真的瞧了瞧,半晌,方才又起身去尋了一塊上好的布料,将鞋子一層層的包好,又腳步輕快的起身行了幾步,在箱籠裏妥妥當當的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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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關于自家父母家人這事,惠明有意不去問,蘇瑾在她放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神下自然也不好再提,兩人就這般平平靜靜的又過了幾日功夫,天上的小雪下成了簌簌的雪花,又直到似有似無的漸漸停下,惠明的家人,便終于在一個還算明朗的天氣裏,踏着暮色,踩着景巷上的雪泥污水,敲響了惠明與蘇瑾宅子的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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