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不會讓你死。”
手術室昏黃的燈光亮起,陳今歲推了推醫用護目鏡,給黃嘉注入麻醉劑。
“刀。”
“鉗子。”
“剪刀。”
他沉穩的聲音裏藏着一絲隐忍的顫抖,仿佛即将崩塌的高山。
這場手術進行了很長時間,長到陳今歲覺得過去了一輩子。
“患者心率不穩!”
陳今歲眉心一跳,猛地棄了手術刀去給她做心肺複蘇。
“在恢複了。”
“心跳正常!”
然而不待幾人狂喜,報告人員突然驚呼:“患者心跳急速下降!”
心電儀發出急促的聲音,像是追趕着生人的鬼怪。
陳今歲的動作沒有停下,卻愈發顫抖。
心電圖上冗長的線條毫無章法地跳動中,最後連成一條平緩的直線,叮——
剎那間,陳今歲愣在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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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感官開始模糊,隐約聽見耳旁傳來沙啞的聲音:“死亡時間,12點31分。”
這一刻陳今歲心口落下一層血霜,他望着黃嘉輕阖的雙眼,往下,是她安靜的笑。
溫暖的光披在她臉頰,仿佛世間在對這個天才藝術家在做最虔誠的告別。
“陳醫生。”身旁的女護士喊了一聲。
陳今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啞極了:“後面的事,你們做吧。”
他替黃嘉蓋上白布,離開了手術室。
一路如同行屍來到更衣室,他輕輕地摘下口罩眼鏡,摘下一切,最後将工作服整齊地挂進櫃子裏,終于他再也無法支撐,摔坐在角落裏。
女護士站在那間更衣室門口,望着坐在角落裏頹喪的男人,不知為什麽,他只是坐在那裏休息片刻,她卻覺得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她突然想起這個男人剛來到這個醫院時,帶着冰霜和涼風,好像永遠也走不近他,他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從來不笑,他好像對什麽事都不感興趣,連活着都是一種委曲求全。
他對待工作很認真,不計較旁人的猜忌,對待病人總是很溫順,那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也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醫生。
二四年的冬天,鐘延迎來了一場關乎他前途的比賽。
比賽開始前,他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都這時候了,先別接電話。”
“準備準備去熱熱身。”
不知為什麽,那通陌生電話總讓鐘延覺得,那是陳今歲打來的。
于是他不顧教練的反對,擠開人群去接了電話。
“喂。”
“鐘延。”那邊傳來蒼白低沉的聲音。
“真是你?”鐘延有些愉悅地笑了,“終于舍得給我打電話了?”
“鐘延,”陳今歲的聲音很輕很緩,“給你打電話,是想謝謝你。謝謝你一直記得我,謝謝你在我讀書時出現過,讓我到這時候還有個可以說話的人。”
鐘延心裏甜滋滋的,卻仍是別扭地說着:“再說這些就真的生分了啊。”
陳今歲輕笑一聲,問:“你今天有比賽吧?”
“嗯,馬上就開始了。”鐘延仿佛回到了沖動的十七八歲,笑道,“跑完給你報喜。”
他說完,停了會兒,才接上:“陳今歲,改天你跟我跑一次吧,我現在一定能跑過你了。”
陳今歲苦澀地笑了笑:“再說吧。”
“鐘延,”陳今歲頓了一會兒,鐘延聽到一點吞咽的聲音,而後是陳今歲不疾不徐的說話聲,“其實你的每一場比賽我都有看,想告訴你你很厲害,還有就是,當年決定放棄體育,我從來沒後悔,就是有時候有點兒想你,想虎哥,想和大家一起訓練的日子,所以你別為我可惜。”
“我這些年過得還可以,就是這兩天太想宋星年了,鐘延,我恐怕……”
“陳今歲你在幹嘛?”
“陳今歲!”鐘延終于意識到不對,他慌亂地喊着,“陳今歲你不許做傻事,你待在家裏哪也不許去,你等着我現在就去找你,陳今歲算老子求你,什麽都別做,我馬上就去找你。”
“鐘延,”陳今歲最後一次吞咽的聲音傳入鐘延耳中,“我吃完最後一顆了。”
鐘延的心髒頓時被萬箭所刺,他用力地喊:“陳今歲!你去醫院,陳今歲,你別這樣,我求你了。我這輩子沒求過誰,求你去醫院……”
他幾近崩潰地喊着,一邊沖出休息室:“陳今歲,陳今歲你別這麽自私,你想想小西,你不知道這些年小西是怎麽過來的,你走了以後他就不愛說話了,我第一次回老家過年,我給他糖他都不要,就一個人抱着你屋裏的籃球不說話,你以為大家過得很好嗎?陳今歲,你走了以後我們誰都沒好過,你別在自私了,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你還放不下嗎?”
電話那頭陳今歲紅了眼,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他最後的眼淚。
“鐘延,”聲音和緩,像是陌生人,“再見。”
電話在這一聲再見後挂斷,鐘延在倉促的奔走中停了下來,那一刻仿佛連時間都停了下來,全世界都沉默了。
“鐘延!鐘延!你去哪兒?!比賽馬上開始了!”
“鐘延,你聽見我說話沒?快去熱身!”
“教練,”鐘延紅着眼,懇求地說着:“抱歉,我不能比了。”
“有什麽事連比賽都不能比了,不能等比完再去嗎?!”
“我一分鐘都不能等!”
說罷,他沖出了體育場。
身後是教練怒不可遏的喊聲,耳旁是呼嘯而過的狂風。
他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機場。”
“麻煩快一點。”他的聲音無比顫抖。
他感到無邊的恐懼,他不知道該怎麽做,甚至不知道向誰求助,只是覺得自己的世界已經三分五裂。
倉促中,他把電話打給了周琪,這是他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通話。
“喂。”那邊傳來冷漠的聲音。
“周琪。”鐘延的聲音藏着哭腔。
那邊頓了一會兒,問:“鐘延?”
“是我,周琪,你現在什麽也別問了,去哈爾濱,我把地址發給你,你現在馬上去這所醫院,去找陳今歲,如果他不在,就向醫院要他的地址,一定要找到他。”鐘延的聲音顫得幾乎要聽不清,“你應該會比我快,注意安全。”
電話挂斷以後,鐘延的思緒突然回到了十七八歲時候。
他想起那個時候的陳今歲。
那時候的陳今歲是個滿心夢想的小屁孩兒,他很厲害,第一次參加運動會就連破三項校記錄,那是鐘延一直引以為傲的隊友與對手。
他心細、活潑,每天都像是腦袋裏裝不下煩惱一樣無憂無慮。那麽好一個人,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樣……
現在他只祈求陳今歲沒事,如果陳今歲沒事,他以後再也不會因為擔心打擾而回避相見了,他一定要把陳今歲綁在自己身邊,他還要逼他來比賽,他要找回從前的陳今歲。
“前面堵車了。”
鐘延焦灼地等了不過一分鐘,就忍不住打開車門跑了下去。
“唉?你還沒給錢呢。”
鐘延慌亂地塞給他一把錢。
“多了多了,唉?你是鐘延吧?鐘延啊?給我簽個名吧。”
“抱歉。”
他順着長長的路往前跑,跑出了生平從未有過的速度。那一刻他跑過光陰,跑回了有陳今歲的那個六水中學,他們在雨中奔跑,喊着最中二的口號。
鐘延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冒着風雪趕到哈爾濱,等來的是陳今歲的屍體。
陳今歲靜靜躺在床上,身旁站着周琪。
他沒聽清周琪跟他說了什麽,也許并沒有說話,只是感覺到周琪走過來扶住了他,可他覺得雙腿實在太疼,響亮地跪在了陳今歲身旁,他紅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陳今歲安靜的睡顏,一時間他覺得自己不認識面前這個人。
他顫抖着詢問周琪:“周琪,這是陳今歲嗎?我總覺得不像,陳今歲沒有這麽瘦,也沒有這麽白,周琪,你幫我看看,這是陳今歲嗎?”
“鐘延。”周琪聲音沙啞。
鐘延把這人看了又看,依然覺得這不像陳今歲,這像個陌生人,一點也不像陳今歲。
“鐘延!”周琪試圖喊醒他的理智。
“我知道,”鐘延的眼淚掉了下來,“我知道他是,我知道……”
“陳今歲,”鐘延抓着他冰冷的手,“你別睡,我丢了錢,你起來補給我,你起來啊,陳今歲你起來啊,我現在能跑過你了,你起來跟我比啊……”
周琪捂住臉,眼淚卻從指縫滑落。
“陳今歲,我這些年過得一點兒都不好,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怎麽就走了。陳今歲你太自私了,你明明說好要和我一起考北體,要一起進國家隊,你為什麽中途放棄了……”男人的哭聲在房間裏響着,像是一個頑固地索要玩具的小孩兒一般。
“陳今歲,你不後悔我後悔,我後悔當初沒有拉住你而是一走了之。”鐘延緊握着他的手,想把自己手心的溫熱渡他他冰涼的手上,“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啊,這和我當初想的不一樣。”
“陳今歲,你醒來吧,求你了。”
然而生人與死者始終隔着一個世界,再是撕心裂肺的呼喊也不會被聽見,陳今歲無法在他的懇求中醒過來,更無法去兌現他口中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