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狗之眼
雨下至半夜,雪化在雨裏,天上的太陽如同浮在白茫茫凍湖折射的一束光,照不透地上人工湖面飄蕩的濃霧。
由秋入冬的一夜,兩天前還把人蒸出一身汗的氣溫降至冰點,湖邊的垂柳禿枝鍍了層銀霜。
單衣幹結着血跡,白村卻不覺得冷,他腳邊是堆疊成丘的槍支財物,搬上車之前他們得把屍體集中到木質結構的日式別墅內淋汽油。
這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多餘人口的确是烏合之衆,窮兇極惡的強盜,樸素的認為搶劫就得殺人,殺人就得放火。
矢代遞給白村一條熱毛巾。
面部沒有刺痛感,恢複的速度比想象的快,白村邊擦臉,邊摸索耳垂上細細的血痂;猜想出血量與痊愈速度成正比。
“醫院發來了緊急消息,您最好親自去一趟。”
矢代接過深淺不一的紅色毛巾,團成團扔進沖天而起的烈焰裏。
護士開停屍間的門,白村低頭查看了嶄新的鞋底,未幹的頭發垂落下來,冰冷地貼在臉上。
空氣不流通的空曠房間內裏充斥着煙塵灼燒味。
黑狗老化的身體狀況完全逆轉,披着被子,蹲坐在擺放着食盆的床上,定定看着接近自己的人,鼻子不自覺地抽動。
那狗眼裏的高傲神氣讓白村若有所覺,聽到背後的動靜,他回頭,跡部站在門口。
他站立的姿态略顯別扭和無所适從,臉上滿含笑容。
換了。跡部從沒這麽笑過。
貓貓是白村家從小養到大的,他看着白村業出生,照顧陪伴他長大,對現狀的困惑逐漸散去,他向白村走去,習慣性地伸出了舌頭——
哐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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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跡部爪子一擡,食盆被掀翻在地。
接着黑狗便歡樂的撲向白村,糊了他一臉口水。
醒來之初就掌握了互換的主動權,普通聰明和超級天才,貓貓屬後者。
白村抱着大孩子一樣,一手托着貓貓屁股,一手囫囵他背部厚實的皮毛,偏頭躲避他亂掄的舌頭,詢問護士:“看護他的一直只有你嗎?”
護士無措地點頭。
“有監控嗎?”
這個時代沒普及監控,而且監控的視野和畫質都十分有限。
護士搖頭,白村發現她眼神似乎飄忽了一下,但沒追究。護士走前關嚴了門。
死而複生,撇去其發生的原因,白村直觀認識到這個世界是怎樣一個程度。靈魂互換都顯得不那麽離奇了。
“白村業也死過。”白村宅地下室的大灘血跡只能是他的。
跡部整個人是懵的。
“我來之前,白村業是身體複生而沒有靈魂主宰的狀态,是較為合理的解釋。”
貓貓在白村懷裏興奮的亂拱,尾巴像密集的鼓點一樣拍打他。白村心不在焉地四處環顧。
“就算不計較你……不計較白村業怎麽死的,”跡部順着白村的思路遲疑地說,“他作為僵屍為什麽會尾随我?”
“長時間以來貓貓只和你換,你找找自己原因吧。”
“呃……”貓貓把頭邁進白村懷裏,啪嗒啪嗒掉眼淚。白村搜尋的目光鎖定在角落,那裏有一點星星爍爍的光芒。
“反正靈魂互換也好,死而複生也罷,肯定有什麽引子誘因。”
篤定的說完這話,跡部感覺自己瘋了,整個世界都瘋了。
照這樣下去,平行世界也存在,母親的死還跟這有關……等等,白村不應該是對此最好奇的人嗎?
他父親可能害死了白村父母,他母親可能自殺去往白村來自的世界。他卻可以如此若無其事。
他不是白村業,但不是的話他查車禍的一系列舉動都沒有了立足點,而且回想起來,他哪會是那種主動安慰別人的人。
他真的不是白村業?
無論是不是,他都在針對他父親的嫌疑徹查白村夫婦的死。
所以,你怎麽知道白村不是權衡利弊之後選擇了你?為了對付你父親而拉攏你,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從那角落起身的白村回頭,把跡部帶有微妙起疑的神情看在眼裏。
人心很好預測,就算他唇齒緘默,指尖也喋喋不休。
貓貓不住嗚咽,白村擡起他的臉,細細擦去他的淚:“你不會再回到那片黑暗裏了。”
所謂腦死亡,不是貓貓意識的消散,而是意識和身體的聯系被割裂。
守靈夜那晚跡部的夢魇是貓貓幾個月來的日常,跡部意識到了。
出了醫院,跡部叫住白村。
“我替你聯系他。”
“誰?”
“跡部崇宏。”
“不必。”
白村與跡部分道而行,跡部則怔在原地。
短短兩個字,跡部聽出了別樣的東西。這般冷意,算得上他頗為重大的情緒外露了吧。
跡部回想,守靈夜那晚他們的界限确實存在而又透明。他完美的保持着令自己舒适的距離。如果那是他有意為之,他不僅夜能視物,還明了人心。他那晚說的全是真話。
出醫院的一路他隐而不發,直到自己開口,還硬問了誰,讓跡部有機會別那麽表露借他父母的事發難,掣肘父親取消婚約的主意。
可惜聰明總來得晚一步。
冰帝校內發生的事故并未見報,警察活動的和封鎖的區域只有露天網球場周邊,課業照常,受影響的只有網球部和學園祭。
錯過這個時間,往後就是期末考,學園祭推遲到明年。
午休時忍足來跡部班級,跡部照舊在做題,只不過有些瞌睡,阖着眼睛,筆尖停在一串鬼畫符的末端。
“去食堂嗎?”
跡部清醒,睜眼看到忍足笑眯眯的臉,又低頭。
“我寫的?”
“大爺您也有睡糊塗的時候啊。”
受限于場地,社團活動暫時封停,跡部早早回去,從藏書庫翻到了摩斯碼的書。
中午他在習題冊上畫的杠杠點點轉譯過來是:抱歉擅自借用你的身體留言,我想借你的眼睛,我也會借你我的,同意請在太陽落山時躺在床上。這是一次滿足好奇心的嘗試,請放心。
中午貓貓用了他的身體,他的意識卻不知所去,和他們最初互換的狀況颠倒了過來。
不過,這禮貌的用詞,體貼的挑選午休時間,委婉的請求許可。那個新生的智慧生命對這個将将展現在自己眼前的世界好奇心強烈,智力竄高速度驚人,以正确的方式迅猛的成長。
約定時間跡部照做了。
不是互換,而是視覺共享。
貓貓不能操縱他的身體,他們的意識并不互通,卻通過對方的視野看東西。
其他感官仍停留在卧室,唯有眼睛;跡部曾數次通過這雙眼睛觀察世界,色彩只有黑白,沒有遠近感,近視得厲害,這雙眼睛如今被白村背在背上,看他買了前往神奈川的輕軌,走進人潮湧動的車站。
在視野裏,人與人與環境的邊界是模糊的。這些人影不分彼此粘着在一起,而白村如此清晰分明,穿行其中,如同水蜘蛛輕柔地滑過混沌的水面。
他就坐後視野挪移,近在其頸邊。他抱着它,跡部沒有被抱着的感覺,仿佛身處絕對安靜的全黑影院忘我地觀看第一視角的無聲黑白影片。
影片的絕對主演低埋着頭,貼在它毛茸茸的胸前,只見其發頂,竟讓跡部某一瞬間感到胸懷充盈。
既然不是白村業,為什麽這條狗是特別的?跡部思考這個問題。
接站的人是一名沒見過的老者,身寬體胖,穿着白大褂,像是學術研究者。那人的臉忽地充斥畫面,眼睛片下目光火熱無比。
他們的交流在他是無聲的。
白村乘上阿笠博士的車,方才拿出一打資料;有關白村夫婦的車禍。
案件主辦警察受賄,追蹤其賬戶,行賄者正是那名跳電車的公司社員,死無對證,計劃周密。
問題在于這發生在變賣公司期間,那名員工尚在白村父親手下工作。
他們下車,目的地是一座寺院。
極低的視野不受控制的游移,七拐八繞,被白村牽着到了存放骨灰的靈牌前。
博士上了香,白村立在一旁,忽然上前打開了骨灰盒蓋,手指碾了一點。
“他們實際是怎麽死的?”白村将其複歸原位,“這根本不是人骨。”
“我不知情。”博士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車禍發生前一段時間,我親眼看着你父親為變賣公司和托孤奔走,你可能不相信,他一點都不慌亂,人前人後他都有條不紊,從容無畏。我跟他最後一面,當時我是不知道那是最後一面,他講了個冷到不行的笑話:一天,綠豆走在路上,被絆倒了,就變成了紅豆。第二天,還是那個綠豆,他走在路上,被同一塊石頭絆倒了……因為他想當紅豆。”
笑着笑着,博士悲傷起來,控制下來情緒後說:
“無論如何,總之是他們自己心甘情願的屍骨無存的毀滅,再僞造成意外。別查了。時候到了你總會知道,不知道便不知道,世上沒有什麽非知道不可的事,過得那麽清楚會很累的。”
看到白村輕輕點頭,跡部明了,白村夫婦和貓貓,兩件事在某一階段算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