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舞臺落幕

白村勉強把自己塞進綴滿荷葉邊的戲服,厚重假發擋了大半張臉,舉着道具火把上臺,追光打在腳邊,他擡高聲線獨白道:

“從遠古時代人們就從未停止對火的迷戀,愛情正是暴烈的火,席卷一切,把投身其中的人焚燒殆盡。然而愛情分明是世界上最被高估的情感,就其實質而言簡直是荒謬,因為它源于人們內在的混亂。”

再次請求會見,再次遭拒,不同的是這次她偷了魔藥,下在送往特裏房間的酒中,也下在公主的安神茶裏。

“究竟是什麽東西使人們閉上眼睛,失去自我感覺,沉入數小時的時間空洞之中,然後醒過來,找回與從前相同的自我,重新接起那生命之繩?”

公主喝了茶沉沉睡着。

“公主啊,望你的愛人同你一樣幸福,荊棘将為你們燕爾生出豆蔻,流溢着蜜露。”

接下來是涉谷和安卡的主場,白村回到後臺待命,布景道具之間有縫隙,能看到他們極佳的表現。

劇情并不好演。原作是愛情的萌發、彷徨和憂患,熱情贊頌了純摯的愛情,改編則在其中加入了陰謀和懷疑的雜質,最後男女主雖然對彼此完全敞開自己的靈魂,但已失去熱情,乃至灰心,經歷了愛情的殘酷和令人失望的一面,注定将以十分尴尬的姿态面對死別。

“在痛苦中誕生,在疾病中長大,在腐朽中死去,人者,無非是其不幸之總和而已,你以為有朝一日不幸會感到厭倦,可是到那時,時間又變成了你的不幸。”

負了致命傷的特裏憑劍而立。

“活着就是看過去如奔向大海的水流,視将來如裹屍布,而命運,它将把我帶往何處……是否會收納我那屍體的冷灰?”

“是的,我正在死去,但求你想念,我的生命不過是一口氣。”

伊爾淚流滿面的向特裏持劍的伸出手,出乎意料的是,本該就此倒下的跡部驀地轉身,走向舞臺深處:

“我的生命,不過是黑暗中的一瞬間,是這巨大世界的微小偶然……”

涉谷愣住,劇本上沒有這句臺詞。

他倒下後就該是她的離場獨白,接着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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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空間和時間上流過的一粒塵埃,同億萬的塵埃一樣,懸浮在死局與困境交織的現實之網上。”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沒了戲劇的腔調,但沒有人出離這出戲劇。

“我們從形成便依靠另一具軀體供養、獻祭,一出生就是某人的孩子,成長過程中又成了某人的友人、生徒、伴侶、長輩,不斷建立複雜的關系,把自己層層束縛住,生欲、愛欲、食欲……”

涉谷悄然退場,安撫其他工作人員,說這是他們偷偷排演的驚喜。

白村隔着樹叢背景與他面對面,他的面孔浸在黑暗中,周身有種異常平靜的氛圍,一如毀滅性災難前的死寂。

“最終身體是牢籠,思想也是;發光的靈魂會受制于塵土的外殼,他人的凝視會改變你的眼光。成長過程中形成的主觀經驗,給思想都套上了倫理、責任、普世價值的枷鎖,自由——純粹的自由,簡直成了開天辟地的神一般飄渺難尋的存在。”

目前的身體進不去劇場,跡部便在劇場外的樹林中打盹,默算着時間到了,裏面竟沒有絲毫動靜,他才發覺不對溜進劇場。

一個人的聲音在靜得離奇的劇場中回蕩,所有人的視線都被系在了舞臺上,沒人注意到他在牆邊行進。

跡部看到了那個舞臺中央的人,他挺直地靜立在燈光即将不及的灰暗處,跡部一時竟沒認出那是自己,畢竟沒有誰能親眼看到自己完全的背影,而且明明那人使用着自己的喉嚨,聲音卻仿佛從虛空中發出。

“我們本該自由。自由是自然的概念,人類脫離了自然,受引誘吃智慧認識之果的剎那就将成其毀滅……到此為止了!知善惡後樹道德,意識自此上了枷,成了比軀體還頑固的囚籠,成了這被基因、環境甚至天意決定了、明知所有的一切被設定好了還要屈從的可悲生物,我想成為自由身,而為此要掙脫掉的東西,居然正是我自身的碎片……世界是謊言!自我是更大的謊言!生命即是謊言的溫床!”

“對生命的歌頌已然愚不可及,對死亡的歌頌更是滑稽不堪!我活着,仍未死,身處無法窮盡的外物之中,這永恒穩固的大地令我厭懼,這天空和百步之外的海一樣深而透遠得令我欲嘔,我感到被宇宙視若無物的恐怖,還有郁結于胸無可平息的忿怒——”

“時間和命運兩個反複無常的暴君,它們要安樂死我!”

燈光大亮,跡部感到頭和內髒擴散開來一陣劇痛,合眼再睜眼,疼痛消失了,他發現自己沐浴在燈光當中,幕布徐徐落下,隔絕了身後的如雷掌聲。

穿着戲服的其他人圍了過來,涉谷含淚走過來,擡起雙臂抱了抱他,幕布再次升起,她和另一邊的人拉起跡部的手,鞠躬感謝掌聲不斷的觀衆席。

謝幕的人中沒有白村,他不在臺上,跡部目光尋到臺下自己原本所在的位置,安卡也消失了。

醫院整個空間,無機質的基礎氣味、化學藥水的冷味兒、生物代謝和舊物的臭氣、生産的腥氣、死亡的香味、潰爛般的病氣和死人活人的味兒,層次分明的組成了這個由過去發酵而來的豐富的氣味王國。

他側躺在病床上,用覆蓋着打绺毛發的虛弱的胸廓把空氣吸進肺裏,眼睛疲憊的半阖着,如同剛與渾身烈焰的猛獸纏鬥過,肉眼不可見的灼傷讓他的肢體時不時地彈跳、戰栗。

跡部參加舞臺劇慶功聚會來晚了,趕到安卡病房,遠遠看到白村在那,望着病房裏面,沒有表情。跡部走到近前,白村帶上門,從他手裏接過紙條。上面是赤司的字跡,不是為了這個跡部不會這種情況還有心情參加慶功聚會。

“去哪?”

“拿荷魯斯。”

照安卡情況,荷魯斯的确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

但他要從哪兒拿?耶利米那?

白村不會講人情,他們的親緣關系也沒有用。而他想方設法獲取耶利米行程,只能是為了掌握讓耶利米不得不給的籌碼。

“你會惹上麻煩的。”

白村看着跡部,意思不言自明:這還不夠麻煩嗎?

“死而複生這種項目,裏面不可能只一個赤司財團,也不可能幾個財團而已,政府的參與只是程度問題,”跡部頓了一下,“再者就是多少個國家的政府的問題。”

跡部的勸告白村聽了,深以為然,但完全不在意。

耶利米在日本的勢力範圍固然大,但這裏對他不很重要,他的主場在有信仰基礎的美洲,過去一年的行程顯示,關于姐姐在日本弄的荷魯斯他一直觀望,無論發生什麽都無動于衷,直到白村複生,其中一個他來了日本,派人将白村嚴密監管起來……耶利米真正感興趣的是荷魯斯。

“你有三個自我,每個相差三十歲。”

白村也是了解了苦艾會發展歷程才知道這不算秘密,耶利米就是靠着「三位一體」的神跡獲得了廣大信衆的擁簇。

“我很好奇你長的到三十九歲嗎?”

耶利米只是笑,笑聲在空無一人的咖啡廳回蕩。

“另一個三十九歲的你已經活過的年紀,神還會大方的賜給你嗎?假設不會,每個你至多能活三十年,那麽最晚從你創立苦艾會的84年算起,你神跡的「三位一體」已有十六年,你最多剩十四年可活。”白村說,“我猜你不僅知道自己的死期,還可能知道自己的死法。”

畫廊裏終老的糸智被嚴禁外出,封鎖其存在,專作為情報中轉。

“比起其中一個你死了對其他的你有什麽影響,”

翻遍有關耶利米的一切文字、影像的記錄,他顯示神跡的方法是同時出現在兩地,從未有兩個他同臺面對面。

“我更想知道任意兩個你近距離——”

“你想要什麽?”

直接是最有效的,除此之外的其他應對,都會讓這個不可預測的人采取行動,他太清楚自己手裏的牌和能取得的籌碼,與之相對的,耶利米想不出怎麽阻止他。

“荷魯斯。”

“最新的?”

“安卡需要的你比我清楚。”

“哦也是。”

耶利米遲緩的眨着眼睛,不自覺地一個勁兒往咖啡裏加糖,似乎在裝傻。不過還有一種可能,他和其他的他之間情報流轉不是很順暢。

年齡意味着身體狀态,即使穩定環境中的同一個人,不同年齡的個性、記憶,乃至于口味,都不可能完全一致。

“你還知道什麽?”

“有人知道的比我多。”

耶利米表情有點耐人尋味。

從工廠出事到帝光校董身死到他與赤司氏瀕臨反目,他确實覺得整件事中存在一個暗中推手,既不貪圖利益,也不恨意強烈歇斯底裏,而是一種視情況而定,目的性強的針對。

“先不管它。”耶利米把咖啡倒進冰桶,擡起臉,“你,知道你和小業最明顯的區別是什麽嗎?”

本已站起身的白村望向他,耶利米用手在冰桶裏撥弄冰塊。

“那孩子有正常人的氣質,非常人類。”

白村瞥了眼黑色玻璃鋼桌面中自己的倒影。

“其實這麽多活體試驗做下來,最确定的就是複生會造成記憶缺失和情緒障礙。但不是完全不可逆,少部分試驗品在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的調試後,适應了藥性,記憶回歸,但不是以建立的方式規規整整的回去,而是雜七碎八、真真假假的,他們就此陷入混亂,度過一段身體和精神上都不短暫的痛苦時期,然後暴斃而亡……啊,我沒想引起你焦慮。”

他忽然抽手出來,向白村搖擺雙手,冰桶随他的動作翻倒,混着咖啡液的褐色的水和冰塊傾斜而出,潑灑在地上,将黯淡的陽光折射得極刺眼。

“我現在弄不清楚我是什麽樣的人,偶爾會做出讓自己意外的事,陷入一種陌生的精神狀态,連帶對自己的界定都不确定了起來……所以經常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把凍紅的手拿到面前。

“千萬別在意,你們是特別的,跟那些浪費珍貴資源的失敗試驗品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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