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陸清則閉上眼的那一瞬間,寧倦只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跟着涼了下去。
他機械地探了下陸清則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才找回理智,抱着陸清則厲聲道:“太醫呢!”
巡夜的錦衣衛已制住了所有刺客,為首的錦衣衛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砰地跪下:“臣鄭垚,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太醫正在趕來,陸太傅失血過多,可先為陸太傅撒上這止血的藥粉。”
這就是陸清則說的,可以信任的人?
寧倦冷冰冰地注視着他。
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的視線,竟讓鄭垚額上不自覺地出了層薄薄的汗。
崇安帝時期,錦衣衛在東廠的壓迫之下,過得跟孫子似的,閹黨被除後,東廠也翻不起浪了,以衛鶴榮為首的文官集團又打壓武将,錦衣衛依舊沒有主心骨,存在感稀薄。
他升任錦衣衛指揮使,日子卻頗為無望,得過且過的,新皇繼任以來,也動過點心,要不要觀察小皇帝,試探值不值得托付忠心。
見過崇安帝被刺殺時驚慌失措、大呼小叫的模樣,鄭垚忍不住用餘光偷觑了眼新帝,見到小少年臉上的冷寒之色,心裏微訝。
外頭都傳新帝愚笨懦弱,是衛鶴榮掌心裏的一個傀儡。
但他卻覺得,這是只蟄伏着不露出獠牙利爪的頭狼。
幾乎一瞬間,他心裏就隐約有了主意。
與此同時,寧倦也淡淡說了聲:“拿上來。”
鄭垚毫不遲疑,雙手奉上止血藥,寧倦接過來,卻沒直接往陸清則身上用,而是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在胳膊上劃了一道,血光乍現。
被摔得頭昏腦漲的長順揉着腦袋,見狀抖着眉嘶了聲:“陛下!”
“朕是皇帝。”寧倦拔開藥瓶的塞子,瞳仁極黑,仿若窺探不盡的幽潭,盯着鄭垚,“鄭指揮使,你要擔得起責。”
Advertisement
鄭垚心裏一顫:“是……是!”
寧倦将藥粉倒到自己手上,見血很快就止住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撥開陸清則身上單薄柔軟、被血浸透的寝衣,将藥粉灑在他的傷口上。
即使已經失去了意識,陸清則還是疼得微微蜷了一下。
那張本來就蒼白的面容此刻一絲血色也無,臉上卻沾了幾點飛濺的血,有一小點正好落在眼尾的淚痣上,詭豔得驚心動魄。
寧倦又深吸了口氣,這回嗅到的梅香,沾着濃濃的血腥氣。
他徹底冷靜下來,伸手揩去陸清則眼角的血:“來人,将老師小心擡到屋裏,蓋好被子,老師怕冷。”
刺客一通殺戮下來,也不剩幾個宮人了,紛紛吓得呆若木雞,還是錦衣衛上前,幫忙将陸清則帶進了屋裏。
地上許多屍體,夜色裏,潑灑的血像墨汁般蜿蜒流動,一想到陸清則差點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寧倦的心髒就止不住地緊縮。
但他記得陸清則說過的,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他平靜地看向鄭垚:“探清來頭了嗎?”
院子裏的氣氛莫名沉凝,幾乎讓人喘不上氣來,押着刺客的錦衣衛咽了口唾沫:“回陛下,都是死士,身上沒有任何标志,其他死士在被抓時立刻吞毒自殺,剩下的這個……”
他的臉色露出兩分為難:“舌頭已經割了,意識也很呆滞。”
怕是什麽都問不出來。
寧倦很清楚,想殺他的人不少,但會動手的很少。
他擡眸,黑沉沉的眸光落在被押跪在地上的死士身上,認出來是捅傷陸清則的那個。
尚顯瘦小的小少年俯下身,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倒提着血跡猶存的長刀,一步一步走到死士面前。
長刀在地磚上劃拉出令人不适的聲響,刺啦啦的,清晰地拖曳着,聽得一院子的人心驚肉跳。
寧倦的腳步停在死士面前,沒什麽表情:“寧琮派你們來的?”
這種死士經過特殊訓練,死沉沉的眼裏沒有一點神色,麻木不仁地看着他。
寧倦卻沒在意,點了下頭:“你可以死了。”
下一瞬,沉悶的肉體破開聲響起,鮮血飛濺而起,落在小皇帝稚嫩的臉上。
月色下淌着血的刀面泛着雪白的冷光,所有人的瞳孔俱是一縮。
鄭垚沉寂已久的冷血,卻在這一刻沸騰了起來。
庸碌無能、貪生怕死的先皇,竟能生出這樣的兒子?
就在這一刻,他徹底打定了主意,幹淨利落地跪下抱拳,頭顱低垂,獻上了第一份忠誠:“臣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寧倦松開刀柄,看向了鄭垚。
頭頂的目光沉沉的,似乎是在思考、打量,帶着幾分探究,半晌,鄭垚聽到小皇帝問:“你能為朕所用,當得好一把刀嗎。”
被他盯着,鄭垚凜然道:“臣萬死不辭。”
寧倦沒應聲,好半晌,他才丢出個東西,落在死士的屍體上。
鄭垚定睛一看,眼底驚訝更濃。
這小陛下,比他想的還要深不可測啊。
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塊貨真價實的、有着蜀王府私人标志的玉佩!
寧倦接過長順遞來的帕子,淡漠地擦去臉上和手上的血跡:“今夜乾清宮發生的一切,知道怎麽說嗎?”
鄭垚腦子裏一轉,恭敬道:“臣帶人趕來時,陛下已經躲在陸太傅懷中暈了過去,纏鬥之際,刺客懷裏掉出了這塊玉佩。”
寧倦點了下頭,便往暖閣走去。
頓了頓,又想起什麽似的,扭頭補了一句:“還有一條。”
“陛下請說。”
“……刺客襲來時,劃傷了陸太傅的臉。”
他不想再有任何人觊觎陸清則了。
鄭垚蒙了一下,沒太明白此中的深意。
但剛獻上了忠誠,還沒讓陛下看到自己的本事,就問東問西的,顯得非常不聰明。
他深深行了一禮,指揮人搬走了院中的屍體,撿起那塊玉佩,準備好做文章,又留了人,嚴密巡守乾清宮。
陸清則對外界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那道刀傷落在肩上,所幸沒傷到要害,只是失血導致本就孱弱的身體更加虛弱,等混混沌沌地醒來,已經是幾日後了。
身下的褥子幹燥柔軟又暖和,身邊似乎還有個什麽暖烘烘的小玩意。
陸清則迷迷糊糊的,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卻牽扯到了肩上的傷處,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立刻就清醒了,眼睛還沒睜開,腦子裏先竄出個念頭:我還活着?
旋即身體才晚意識一步醒來,眼皮吃力地撐開,注意到身邊蜷縮着團小東西。
陸清則半眯着眼低下頭。
寧倦蜷縮着抱着自己,趴在他身邊安靜地睡着。
平時冷言冷語、張牙舞爪的小皇帝睡姿乖乖的,柔軟的黑發披散下來,眼睫低垂,襯得俊秀雪白的小臉柔潤無辜,跟只求暖的小貓崽似的。
陸清則懷疑自己還沒睡醒。
小崽子居然跑他身邊睡來了?
他一動,就驚醒了寧倦,小皇帝睜開眼,愣了愣後,眼底一亮:“老師終于醒了!”
陸清則:“……”
幻聽?
寧倦平日裏總是努力裝得老成持重,這會兒卻掩飾不住地開心,從被子裏鑽出來,朝外頭喊:“順子,立刻宣袁太醫,老師醒了!”
在外間候着的長順應了一聲,連忙跑去叫人。
陸清則想動一動,又被寧倦輕輕按住:“老師傷在肩上,小心別動。”
到此刻,陸清則基本确認自己應該是清醒的了,瞅着小皇帝紅撲撲的臉,挑眉:“哦?陛下這會兒終于想起來,臣是您的老師了麽?”
寧倦局促起來:“朕……我,老師是在生氣嗎?”
陸清則瞅着小皇帝的變化,有種看到不懂得收斂爪牙的幼狼被自己馴化成小狗的詭異成就感,笑着揶揄他:“看來我這一刀挨得挺值,總算讓陛下知道我的好了。”
寧倦抿抿唇。
其實從初見起,他就已經知道陸清則待他好了。
只是他不知道,陸清則會不會像當初抛棄他的那個宮女一般,畢竟在抛棄他之前,那人待他也很好。
但陸清則顯然是不一樣的,從一開始接近他時,他就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陸清則沒接着逗小孩兒,目光在寧倦身上逡巡:“好了,小事不必再提。受傷沒有?我睡了幾日了?外頭怎麽樣?”
寧倦無聲将袖口攏了攏,藏起被自己劃傷的胳膊,乖巧回答:“沒有受傷,錦衣衛将刺客都拿下了,現在已過了四日。老師神機妙算,玉佩果真起了作用,寧琮被錦衣衛拿下,現在交由刑部待審。”
本來鄭垚躍躍欲試的,想把寧琮逮到北鎮撫司,重振一下錦衣衛的雄風,被寧倦冷冷罵了聲蠢貨,才冒着冷汗反應過來,按下了心思。
五軍營總兵可是衛鶴榮的擁趸,眼下還不能和衛鶴榮硬碰硬。
陸清則聽完這幾日發生的事,若有所悟。
原著裏的錦衣衛指揮使鄭垚兇狠殘暴,是暴君最忠誠的手下,本來應該要再過幾年才會投誠,可能是被他影響,導致劇情提前了。
也是好事。
寧琮送玉佩這事是瞞着外人做的,唯一能證明送出玉佩的內侍,也被寧倦處理了,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口老血都得吐出來。
單憑一塊玉佩,雖然起不了決定性作用,無法證明刺殺一事就是他指使,但也夠他惹一身騷的。
本來此事可大可小,寧琮抵死不認,說是被人誣陷也成,但藩王身份本就敏感,又正是新皇登基不久之時,靖王暗中助力,衛鶴榮再一推。
夠他吃罪。
最主要的是,經過這麽一遭,寧琮再想在京城賴下去就不可能了,這份油膩的惡心總算能滾回去,連帶着寧璟也得盡快回封國。
陸清則頗為滿意。
倆人說了幾句,診脈的太醫就來了,還是之前那位常來的袁太醫,只是人進來前,寧倦忽然起身,放下了簾子,讓太醫隔着一道簾子,給陸清則把脈。
袁太醫似乎也習以為常。
陸清則看出不對勁,暫時沒吱聲,等太醫開好調理方子離開,才轉過視線,看向臉色明顯有點發虛的小皇帝:“說吧,怎麽回事?”
寧倦小心翼翼道:“我說了,老師能不生氣嗎?”
陸清則:“不一定。”
寧倦垂下腦袋,無意識地揪了揪被角,因為忐忑,聲音也放小了許多:“我向外界傳……老師被刺客傷了臉。”
陸清則:“……”
您可真是個大孝子。
不過這張臉從過去到現在,确實給他惹了不少麻煩。
尤其是這次刺殺,十有八九就是寧琮做的,寧琮會直接下手,固然有對皇位的觊觎之由,剩下的,恐怕也間接有點他的原因——畢竟寧倦為了袒護他,得罪了寧琮幾次。
寧倦也是為了他好。
一直趴着血液不通,不太舒服,陸清則微微挪動了一下,懶懶道:“行啊你,那我也只能學一學蘭陵王了。”
寧倦心裏也舒了口氣,露出柔軟的笑容。
終于能少些亂七八糟的人觊觎老師了。
兩人腦回路沒對上,也不妨礙氣氛和樂融融。
陸清則又問了點其他的情況,寧倦都回答得十分妥帖。
他越是妥帖,陸清則越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只是剛醒過來,腦子不太清晰,正思索着,外頭傳來長順的聲音:“陛下,陸府的陳管家又來求見了,今兒也拒見嗎?”
陸清則終于反應過來,扭頭震驚地望着寧倦。
小皇帝扁了扁嘴,露出點不甘的悻悻之色:“……帶上來。”
順子,你這月的俸祿怕是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