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翌日,陸清則醒來時,寧倦正在外間低聲與長順說話。
他想起身,但傷到了後肩,沒人扶一下的話,很難在不驚動傷口的同時爬起來,口中又實在渴得厲害,耐心等了會兒,聽交談聲停了,方才啞聲開口:“可以給我倒杯水麽?”
外面窸窣一陣,小皇帝噔噔噔跑進來,不等長順動手,就親自捧着水湊到了陸清則嘴邊:“老師今日怎麽樣?”
“好許多了。”陸清則就着小孩兒端着的茶杯喝了兩口,幹啞的喉嚨得到滋潤,舒服了點,擡擡眼問,“在外邊說什麽?”
寧倦笑起來:“長順找來了幾副面具,我在看哪副适合老師。”
面具而已,還有什麽适不适合的?
陸清則唔了聲:“拿進來我看看?”
寧倦拍了拍手,長順便托着面具走了進來,當先就是一副格外花裏胡哨的銀面具,邊上飛揚起一片銀絲,宛若鳳羽,精致華美。
寧倦眼睛亮晶晶的:“我感覺這個很适合老師。”
長順也嘻嘻笑着拍馬:“陛下說的是,陸大人仙姿玉貌,再适合不過了。”
“……”
陸清則感到了一言難盡。
這也太騷包了,哪兒适合他了?他又不是孔雀,戴着這麽張揚的面具成天開屏麽。
寧果果,你這審美堪憂啊。
陸清則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旁邊一副樸實無華的銀面具:“選得很好,下次不要選了。就它吧。”
“……好吧,聽老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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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倦頗為不甘心地點了點頭,放下那副花裏胡哨的,拿起陸清則指的面具,小心地給陸清則試戴。
銀質的面具微涼,貼合着上半張臉,只露出嘴唇與下颌,不妨礙說話喝水,也沒什麽不便。
但也是因此,寧倦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陸清則的嘴唇上。
因為失血,還沒養回來,那張唇線優美的嘴唇依舊是蒼白的,沒有什麽血色,像一片柔軟卻幹涸的花瓣。
寧倦生出了幾分心疼。
老師的身體如此孱弱,他一定要保護好他。
“衛鶴榮要過來,”寧倦小心地扶起陸清則,墊着腳給他披上輕薄柔軟的外袍,“說要順道看望老師,要不要我幫老師推掉?”
陸清則想了想,搖頭:“不必,我們一起見見他。”
他越狼狽,衛鶴榮也會越放心。
陸清則半身不遂地被照顧着梳洗了一番,沒多久衛鶴榮就來了。
京中來了兩個藩王,靖王勢小但陰狡,蜀王又母家勢大,衛鶴榮最近注意力多半放在那倆人身上,也沒怎麽注意陸清則和寧倦。
屋內散發着濃重的藥味兒,他掃了兩眼陸清則。
距離上次見面也沒太久,陸清則似乎瘦得只剩把骨頭了,病骨支離,又遭了回刺客,臉上多了副面具,側躺在床上,生機枯槁。
原本風光無限的小狀元,可惜啊……
衛鶴榮心底涼薄地劃過幾個念頭,沖寧倦随意欠了欠身:“微臣見過陛下。”
并未掩飾骨子裏的傲慢與對寧倦的輕視。
寧倦坐在床頭,似乎沒看出衛鶴榮的無禮,露出笑容:“衛首輔為朕分憂國家大事,還要為這種事再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為陛下分憂,是微臣的分內之事。”衛鶴榮看向陸清則,“陸大人的傷可要緊?”
陸清則的聲音虛弱:“多謝衛首輔挂懷,下官休養一段時日便好。”
說完偏頭悶咳了幾聲,咳得沉沉的,仿佛全身內髒都在顫抖,聽得人忍不住皺眉擔憂。
衛鶴榮又看了他一眼,才別開視線:“微臣過來,是想禀報陛下,除了錦衣衛從刺客身上搜到的玉佩外,再沒有其他證據能證明是蜀王殿下背後指使。此番蜀王被關,各地都有騷動,為安撫藩王,也不能再繼續關下去了,陛下覺得,三日後請離蜀王殿下如何?”
“衛首輔說得對,便依首輔所言吧。”
寧倦眼睛乖順地低垂着,一副唯衛鶴榮馬首是瞻的模樣,眸光卻沉了沉。
刑部尚書是衛鶴榮的人,換言之,刑部也算衛鶴榮的地盤,他沒辦法插手,讓寧琮在裏面吃足苦頭。
三日後,寧琮不但會離開刑部,還要離開京城。
可是不狠咬寧琮一塊肉,他咽不下這口氣。
只是關幾天罷了。
陸清則可是生生挨了一刀,他現在都還記得那沾着血腥氣的梅香!
一想到這個,寧倦就恨不得把寧琮的皮扒了。
陸清則和寧倦的老弱病殘組合非常真實,沒讓衛鶴榮試探太久。
衛鶴榮一走,小皇帝臉上唯唯諾諾的表情便消失得一幹二淨,沉着臉準備給寧琮找點不痛快。
“果果?”陸清則戳了下小皇帝鼓鼓的小臉,還以為他是因為在衛鶴榮面前裝孫子不爽,“想什麽呢?”
忽然被叫乳名,寧倦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又很喜歡陸清則這麽叫他,眉宇間的陰翳一散,又笑得天真無邪起來,一團甜甜的孩子氣:“想老師會不會想吃糖蒸酥酪。”
陸清則心口一軟。
小皇帝總是板着臉,但笑起來真是甜滋滋的,跟朵小棉花糖似的。
之前渾身都是刺,縱使暗戳戳地注意着他,對他好一點也要遮遮掩掩的,假裝渾不在意,現在會撒嬌,也會明着對他好了,跟只求摸摸的小狗狗似的。
看來他的掰正卓有成效。
用過午膳,寧倦想讓陸清則休息,陸清則堅強地擺擺手:“睡了好幾日了,當真睡不着了,我檢查一下你這幾日的功課吧。”
寧倦踮腳摘下他的面具,看他精神确實還不錯,勉強應了。
除了陸清則之前布置的作業,寧倦還額外看了許多書。
他看書很快,又過目不忘,什麽都會看一些,頗有些好讀書不求甚解之感,實在不懂的,就标記一下,等着陸清則給他解惑,短短幾日,就壘起了高高一沓。
“老師,這句‘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是什麽意思?”
陸清則掃了一眼:“我想你不理解的,應當是最後這一句,書中所言,旁人對你的過失,無需計較,必須忘掉。”
寧倦怏怏皺起眉:“是的。”
陸清則沒有直接解釋,反問道:“果果的看法是什麽?”
寧倦抿了抿唇:“我覺得是一派胡言,哪有別人對不起我,我還要往下咽的道理。”
誰敢得罪他,即使今日不報,他未來也必會報複。
“果果,你是君。”陸清則擱下書,“為君者,統禦天下,将來你身邊會有形形色色的人,若總是記怨,君臣關系便很難相和。我不是讓你事事忍耐,但該糊塗的時候,就應該糊塗。”
小孩子的世界尤其非黑即白,眼裏容不下沙子。
寧倦還是不太樂意,看在陸清則的面子上,勉強支吾了聲。
陸清則伸手點點他的額心,被小皇帝小貓兒似的蹭了下,眼裏多了點笑意。
快意恩仇和當皇帝自然是不兼容的,等寧倦再長大一點就會知道了。
又講了幾本書,陸清則面上的疲态逐漸遮掩不住,寧倦嚴肅地把書搶過來:“老師該休息了。”
陸清則确實疲乏了,起身時看了眼寧倦,才覺出不對,驚訝地把寧倦往身前拉了拉,比劃了一下:“果果,你長高了?”
小孩兒上月還是個瘦不拉幾的小不點,這個月不僅養了點小奶膘,還蹿高了許多,一直待在一起,他都沒怎麽注意。
小皇帝仰頭看着陸清則美好的面龐,恍惚了一瞬,驕傲地挺起小胸脯,語氣認真:“以後我會長得比老師還高,給老師遮風擋雨。”
陸清則低低笑道:“好,那老師就等着蒙受君恩了。”
送陸清則回去躺下後,寧倦轉頭就變了臉,笑意淡下去,吩咐長順:“讓鄭垚今晚來一趟。”
小陛下這驚人的變臉速度……
長順心裏咂咂舌,躬身應是。
晚上些的時候,鄭垚避開眼目,悄然來到了乾清宮。
寧倦不想讓陸清則發現自己是個壞孩子,躲在一間暖閣裏,同鄭垚交代了點事。
鄭垚聽完,臉色變得有點古怪:“陛下,這……會不會有損皇室顏面?”
皇室還剩幾分顏面?
寧倦心裏冷笑一聲,面上波瀾不動:“朕下令,你去做,還有什麽疑問嗎?”
幼帝的氣勢實在充滿了壓迫性,但鄭垚期待的正是這股壓迫感,當即撇去雜念,恭敬應是:“臣領命。”
作者有話要說:
小時候的寧果果:老師嘴好白,心疼[揪心.gif]
長大以後:試圖幫老師以物理方式增加嘴唇血色。
今天是避開老師幹壞事的壞果果。
注: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菜根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