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坦白 (1)
19
雨勢轉小, 春雨淅淅瀝瀝。
秦鈎跪在泥濘的地面上,滿身髒污,身邊是那棵已然倒塌的老樹, 還有許多石頭。
扶游就像更早時候的文人,把所有的事情都用簡短的話記錄下來,刻在石頭上, 投進梅樹的樹洞裏。
從前劉太後封鎖他, 除了秦鈎,再沒有別人跟他說話。後來秦鈎掌權, 秦鈎總是無緣無故遷怒他身邊的人,他也不敢和別人說話。
他只能和這棵梅樹說話,梅樹會幫他保守秘密。
所以他特別喜歡在這棵樹下待着。
三年了,如果沒有那道雷, 秦鈎永遠不會知道, 在這三年裏, 他的心緒是這樣變化的。
秦鈎滿手泥水,試着伸出手去重新拾起那些石頭。
侍衛們終于站不住了, 要過來扶他,卻被他怒吼着推開。
不明意義的嘶吼, 誰也聽不懂。
他跪在那些石頭面前,身形佝偻地俯下身,虔誠地把那些石頭擺好。
倘若按照時間順序擺好,那麽這些石頭應該是這樣的——
三年前的冬天, 扶游進宮獻詩, 遇見秦鈎。秦鈎說喜歡他,要他留下來。扶游本來是不願意的,可是後來, 他看見秦鈎孤寒的處境,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陪他。
——喜歡秦鈎。
可是宮裏有好多人欺負他,劉太後罵他是蠢貨,朝廷官員說他是貪圖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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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過。
每投完一顆“難過”的小石子,他就會立即投一個“喜歡秦鈎”的大石頭。
所以這兩種石頭,數量是相似的。
除了這些代表平常感受的石頭,他還會往裏面投一些具有特殊意義的石頭。
比如,扶游的第一年生辰,他寫:“秦鈎,得償所願。”
這應當也是他第一年生辰時,對着秦鈎給他的那個彩色蠟燭許的願。
扶游的第二年生辰,他什麽都沒寫,那時他希望永遠陪着秦鈎。
而石頭本身,就已經足夠堅定不移了。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秦鈎得償所願的第三年,他卻親手往樹洞裏投了一個代表“難過”的小石子。
從這一刻開始,樹洞裏全部變成小石子。
他把“不要立後”寫了兩遍,“出去采詩”寫了三遍,卻再也沒有寫過一句“喜歡秦鈎”。
他有一回生病的時候,在崔直的陪同下,往樹下投了最後一顆小石子。
秦鈎想不出,那塊刻着“好痛”的石頭,應該放在哪個位置。
畢竟,從年前入冬以來,扶游就一直在生病受傷,他每時每刻,都可以往裏邊放進這個石頭。
秦鈎只覺得自己的胸口被這些石頭擠滿了,它們要碾碎他的心髒,讓他也嘗嘗扶游的滋味。
秦鈎跪在地上,喘着粗氣,把一顆一顆石頭撿起來。
扶游外出采詩的第五天。
扶游收拾好書箱,同村民們道過別,就繼續南下。
他坐在馬背上,頭發紮得高高的,沿途日光透過樹木枝葉,照在他身上,襯得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馬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扶游也慢悠悠的。
反正秦鈎應該是不來找他了,他有的是時間自由地晃蕩。
他手裏捏着光滑的小石頭,把它們抛得高高的,又伸手接住。
就是這樣,也玩得不亦樂乎。
直到傍晚時分,扶游才回過神。
再不加緊趕路,他恐怕就要在野外過夜了。
于是他連忙收斂了神色,把石頭丢掉,握好缰繩,策馬向前。
在天黑之前,他趕到前邊的另一個村落。
山腳下綠水圍繞,幾個婦人一面閑聊,一面拿起洗好的野菜,起身準備回去。
扶游翻身下馬,剛要跑上前,想了想,又連忙把挂在腰上的木铎取下來,晃了晃。
這是采詩官的規矩。
他一邊搖着木铎,一邊牽着馬要跑上前。
偏偏這匹馬現在走不動了,不肯聽他的話,扶游鉚足了勁拽它,它也絕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僵持之際,有人走到扶游面前,先摸了摸他的腦袋,又摸摸馬匹的鬃毛。
“唉,你這小笨蛋采詩官,我來吧。”
扶游擡頭,只見一個身形高大、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站在他面前,一臉無奈。
這是扶游的老熟人。
三年前扶游第一次采詩,經過這裏,認識了他,和他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而且……
當時他們約好了第二年再見的。
扶游最後當然沒來赴約。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小小聲地喚了一聲:“邱老夫子。”
“嗯。”老夫子應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從他手裏接過缰繩,語氣裏有幾分埋怨,“你怎麽這麽晚了才過來?”
“我……”扶游頓了頓,還是小小聲地回答,“玩着玩着就耽誤了時間。”
邱老夫子嘆了一聲,随後帶他回去。
他在村子裏開私學,專門教別人念書,許多學子慕名而來。
扶游跟着老夫子走進院落,便有許多學生向他行禮,還喚一聲“老師”。
他們把扶游的馬牽下去,正好要開飯,就給扶游加了一張桌子。
扶游沒忍住打了個噴嚏,他們又拿來毯子,給他裹上。
他們甚至要給他喂飯吃。
扶游連忙拒絕了。
吃過晚飯,他們圍坐在爐火旁邊講學,扶游裹着毯子坐在一邊,昏昏欲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邱老夫子碰了他一下,扶游恍恍惚惚地擡起頭,邱老夫子嘆了口氣:“回去睡了。”
“噢。”扶游裹着毯子站起來,跟着他回房間去。
邱老夫子睡大床,扶游就縮在旁邊的小榻上。
吹了蠟燭,邱老夫子問他:“你怎麽整整三年都沒過來?”
“我……”終于還是被問到了。
扶游想了想,最後卻躲進被子裏,悶悶道:“我生病了。”
他不想像怨婦一樣,把這三年來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說,只是說給秦鈎聽一遍,他就足夠難受了。
還要說給別人聽,那就更不好了。
邱老夫子又問:“什麽病?你到底怎麽了呢?”
“嗯……我不知不覺睡着了,做了個夢,一覺醒來,就是三年之後了。”
他說完這話,就不肯再回答任何問題。
扶游翻了個身,面對着牆。牆上開了個窗,窗臺上擺着些小東西,月光照在窗臺上,也照在扶游面上。
他從毯子裏伸出手,手指點着,從窗臺這邊游走到那邊,繞過一個個擺件。
他只是閑下來的時候,才會想起那些事情。
就像是一場夢,他沉湎三年,現在終于抽身而出,回頭去看,只是一場夢。
邱老夫子道:“多留一會兒?總歸時間還多。”
“嗯。”扶游點點頭,“反正只是一場夢。”
這時候,秦鈎反倒大病一場,陷入夢中。
他躺在偏殿的床上,像後殿那棵老樹轟然倒塌一樣,身上忽冷忽熱,腦子倒是很清醒。
他手裏緊緊地攥着那個石頭。
崔直讓他吃藥,他也不曾放下片刻,一手拿着石頭,一手端起藥碗。
喝之前,他問崔直:“我是不是對他很不好?”
崔直卻說:“陛下不會有錯。”
勸了這麽多回也沒用,他也不願意再說那些不讨巧的話,反正扶游已經離開了。
秦鈎沒有再說話,只是仰起頭,将碗中湯藥飲盡。
随後侍從們退出去,留秦鈎一個人在偏殿休息。
秦鈎擁着錦被,躺在從前扶游睡過的地方。
恍惚之間,仿佛有人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對他說:“秦鈎,你又在裝病了?你又要召見屬下嗎?要我幫忙打掩護嗎?”
這是劉太後和劉将軍還當權的時候,秦鈎常做的事情,他裝病,召見屬下,讓扶游幫他遮掩。
這回秦鈎卻道:“不是,我是真病了。”
他試圖握住扶游的手:“我想睡覺,你回來陪我,小……”
沒有說出口的“小黃雀”,讓他猛然驚醒。
小黃雀,小黃雀……
秦鈎猛地睜開眼睛,一陣風吹過,幻象中扶游就被他這個輕蔑的稱呼給驚走了。
“扶游……”秦鈎追下榻,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追,他無力地辯白,試圖挽回,“我沒這樣想過,我沒這樣想過……”
“嘭”的一聲,秦鈎一拳捶在牆上,竟震得整個宮殿都在晃動。
他果真是一頭沒有完全被馴化的猛獸,主人一走,他連宣洩感情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
随後崔直帶着一群太監進來,試圖把他勸回去休息。
可是秦鈎紅着眼睛,就要沖破包圍,去找扶游。
再不見到扶游,他就真要瘋了。
最後秦鈎打傷了幾個小太監,崔直實在是沒辦法,拿出扶游臨走前送給自己的一袋銀子,遞到他面前。
“陛下,扶公子的東西,扶公子的……”
秦鈎一把将東西奪過去,捂在心口,終于安靜下來。
崔直上前扶他:“陛下,還是先休息吧……這也是扶公子的吩咐。”
秦鈎重新坐回榻上,他問:“崔直,我是不是對他很不好?”
崔直頓了頓,最後點點頭:“是。”
“那我從現在開始改好了,他會不會回來?”
“老奴想……或許會吧。”
崔直只是不想再激怒他,可是秦鈎卻仿佛只聽見最後兩個字。
他抓着扶游留下來的東西,勾了勾唇角:“那就好。”
第十天。
一大早,扶游就被邱老夫子趕起來。
“哪有你這樣做采詩官的?還不快出去采詩,人家早都起來耕作了!”
天還有點冷,扶游裹着衣裳,蹲在田埂邊,等了許久,才等到農夫扛着鋤頭過來。
他吸了吸鼻子,拿着筆墨跟上去。
也是在這個時候,從皇都來的信使,騎着馬,從他身後飛奔過去,在村中資歷最長的老人家的宅院門前停下。
扶游對急促的馬蹄聲有一種下意識的畏懼,他回頭去看,看見來人的模樣。
是秦鈎的一個暗衛。
扶游趕忙把東西收好,走上田埂,準備跑回去。
可是他還沒跑出一步,暗衛便朝他喊道:“扶公子請留步。”
扶游回過頭,臉色蒼白,他強自定下心神:“什麽事?”
暗衛朝他做了個手勢:“扶公子,陛下托小的帶來一些東西,還有幾句話。請。”
扶游抿了抿唇,壯起膽子,朝他走去。
他什麽都不怕,就是秦鈎又來了,他也不怕。
他照樣能把秦鈎趕走。
在村中裏長的宅院裏,扶游坐在案前,案上茶碗升起熱氣,浮在他眼前。
他低着頭,手指撥弄着碗沿,仿佛在走神。
暗衛單膝跪在他面前,解下背上包裹,從裏面拿出一個油紙包着的、方方正正的東西。
他把東西放到扶游面前,一邊打開,一邊道:“陛下本來是要自己來的,但是前幾天大病了一場,所以……”
他在說這話時,留神看着扶游的神色。
可是扶游神色淡淡的,沒有什麽變化。
暗衛收回目光,把油紙包着的四四方方的、烏黑的糖推到扶游面前:“而且陛下想着,扶公子一見着他,又要哭,所以就沒親自來,讓小的給扶公子帶了點愛吃的點心。”
“陛下還說——”他小心地瞥了一眼扶游,“他已經知道錯了,都會改的。只要扶公子肯回去,陛下馬上下旨澄清,立扶公子為後。”
扶游笑了一下,把糖推回去,态度平和,語氣堅定:“麻煩你回去告訴他,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做皇後。我只想做采詩官,等到了冬天,我自然會回去獻詩的。”
他想了想,又道:“他不必強求,或許只是我剛走,他不太習慣而已。”
“或許只是扶公子剛走,陛下有些不太習慣。”
養居殿裏,暗衛跪在秦鈎面前。
秦鈎端坐在案前,身邊照常堆着奏折,桌上卻有幾塊石頭同玉玺放在一起。
暗衛回禀的時候,他就低着頭,擺弄着石頭。
聽見這句話,秦鈎忽然擡起頭:“你是怎麽跟他說的?”
“小的向扶公子轉述陛下的話,一字不差。”
“你有沒有告訴他,我愛他?”
暗衛低下頭,意思很明顯了:“小的去時,陛下并沒有……”
秦鈎霍然起身,質問道:“為什麽不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我愛他啊。”
他緊緊地握住那塊石頭,蹲下身,喃喃道:“我愛他,我愛他,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告訴他,去告訴他。”
南邊樹林裏,小溪流邊。
馬匹被拴在溪邊,低頭吃草。
扶游坐在岸邊石頭上,借着溪水洗果子,就當是吃午飯。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已經盡力加緊趕路了,秦鈎派來的人還有又一次找到了他。
暗衛又一次跪在他面前:“陛下說,他……他喜歡扶公子。”
扶游蹙眉。
說實話,先前暗衛傳的話,他都能想象出秦鈎的原話。
無非是不耐煩,又覺得他在鬧脾氣了。
但是這句話……
根本就不像是秦鈎說的。他只會冷着臉,說些“我誰都不喜歡”的話。
至于喜歡誰這種話,在秦鈎眼裏,就是蠢話。
大約是暗衛為了完成任務,才這樣對他說的。
想通這一點之後,扶游便笑了:“不用編這種謊話,我不會回去了。”
暗衛哽了一下:“……扶公子,這話确實是……”
扶游打斷了他的話:“一遍一遍地來回傳話,确實也很麻煩你,往後他再要說什麽,你就對他說:‘扶游不回去了。’他要是不肯,你就出宮來,在外面找個客店住幾天,然後回去跟他說,我不回去了,等冬天到了,自然會回去獻詩的。”
他把手裏的果子遞給暗衛:“給你吃吧,吃了快點去找個地方休息吧。”
等暗衛接過果子,扶游便站起身,脫了鞋,挽起褲腳,牽着馬,涉水淌過面前的小溪。
像樹林裏的一片雲煙,飄遠了。
秦鈎面前,暗衛不敢隐瞞,只能一五一十地重複扶游的話。
秦鈎捏着石頭,沒把話聽完,就站了起來。
“你怎麽跟他說的?”
暗衛立即俯身:“小的向轉述扶公子轉述陛下的話,說陛下喜歡他。”
“是愛,我是愛他。”秦鈎大步走下臺階,“我親自去跟他說……”
話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好像早就跟扶游說過了。
在扶游走的第一天,他就跟扶游說過了。
一點用處都沒有。
扶游是鐵了心要出去采詩,不肯回來了。
扶游不肯回來,那他要怎麽求得扶游回心轉意?
這樣不行,絕對不行。
秦鈎再往前走了一步:“我去把他帶回來……”
也不行,上次試過了,扶游會生氣的,還會說寧可自盡,也不回來。
秦鈎走回位置上,安靜坐下,繼續批奏折。
暗衛行了個禮,就要退出去。
他出去的時候,另一個暗衛又進來了。
“禀陛下,幾個世家與西南王,似有異動。”
秦鈎捏了捏指節,若有所思:“嗯,知道了。”
扶游不會跟他回來,如果讓扶游自己回來呢?
只要扶游回來,他肯定好好對他,他再也不會欺負他了。
扶游離開的第一個月。
某天夜裏,秦鈎的幾千個死士,兵分幾路,以陛下賞賜的名義,分別敲開了西南王秦栩的府邸,皇後晏知的鳳儀宮,還有幾個世家的家門。
開門之後,幾千個死士迅速控制住所有人,不論對方如何喊冤,他們都默不作聲,各有分工一般,開始仔細搜查各處。
從深夜搜到晨光熹微的時候。
街道上打更的更夫、宮裏報時的宮人,因為府門、宮門緊閉,都沒有發現異常。
直到翌日一早,找到了各種書信之後,官府的人過來接手這些人,将他們帶出各自的府邸,旁人才恍然。
原來昨天晚上出了這樣大的事情。
做完這件事情之後,幾千死士憑空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只有被抓的人才知道,他們真的出現過,那是皇帝的人。
南邊的桃花開了又謝,扶游牽着馬,戴着箬笠,走在南邊的山霧煙雲裏。
秦鈎的暗衛再沒有找上來,或許是秦鈎放棄了,或許是那個暗衛聽了他的話。
總之扶游又清閑了十來天。
陰雨連綿的一天,扶游翻過一座小山,抵達一座小城。
進城的時候,扶游看見許多人圍在城牆邊看告示,他本來也想看一看的,只可惜沒擠進去,他又餓壞了,就直接牽着馬、搖着木铎進去了。
在一對夫妻開的客店落腳,丈夫把他的馬牽走,老板娘請他進裏邊坐着。
扶游要了碟米糕,先墊墊肚子,然後又要了一碗熱湯面。
老板娘瞧見他挂在腰上的木铎,笑着問:“小采詩官是來采詩的?”
“是。”扶游吃了一大口米糕,“夫人有什麽詩嗎?”
“我倒是沒有什麽詩,但是我有事情想問問你。”
“夫人請講。”
“你是從皇都來的吧?”
扶游點點頭:“是。”
“那太好了。”老板娘眼睛一亮,“那你一定知道,陛下和晏家兩兄弟,還有那個寵妃,究竟是怎麽回事了吧?”
扶游頓了一下:“……我不知道……”
老板娘顯然沒聽見他這話,拉過另一張板凳,就在他面前坐下:“跟我說說呗,從年前就跌宕起伏的,我可想知道陛下到底喜歡誰了。”
“我不知道……”
“我先跟你理一下啊,那個寵妃,好像是幾年前出現在陛下身邊的。可是去年起兵,陛下在三軍面前,說晏小公子才是他最喜歡的人。結果沒多久,陛下又力排衆議,立了晏家大公子做皇後,說是自己認錯人了。可是最近,晏家大公子又……”
她欲言又止,扶游剛想問,她卻自顧自地做起最後總結來了。
“陛下倒是個好皇帝,給咱們分田地,又免賦稅,就是這後宮吧,好像……嗯,挺厲害的。我和一群姐妹争了好幾天,就是沒争出個長短來,你是從皇都來的,你跟我說說吧,陛下到底喜歡誰?”
扶游好不容易才從她的話裏掙脫出來,抓住自己想要聽的重點。
“可以麻煩夫人再仔細說說嗎?晏家大公子最近怎麽了?”
老板娘露出失望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
她望了望四周,壓低聲音:“晏家大公子給下獄啦。”
“什麽?”扶游站起來,險些打翻了米糕。
他盡力穩住心神,再問了一遍:“晏家大公子、晏知,被下獄了?”
“是啊,城門口都貼着告示呢,昭告天下。據說是聯絡西南王,意圖造反,被陛下派人查抄,證據确鑿,然後就被下獄……”
她話還沒說完,扶游就跑出去了。
“诶,小采詩官,你的書箱!你的熱湯面!”
扶游一路跑到城門口。
原來他來時,所有人擠在城門口看的,就是這個。
扶游在推開人群,擠到告示前面,匆匆幾眼把上面所寫的內容看了一遍。
晏知……謀反……擇日……
問斬!
扶游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踩了旁人的腳,引得旁人一陣喧鬧。
可他卻好像什麽都聽不見一般,恍恍惚惚地從人群裏走出來。
他連自己剛才去了哪家客店都不知道,不知道該往哪條路回去,最後還是客店夫婦提着他的東西,出來找到了他。
老板娘埋怨道:“你這孩子,我話都還沒說完,你怎麽就跑了呢?”
“我……”扶游搖了搖頭,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我……”
扶游只覺得,是他害慘了晏知。
從一開始就是他害了晏知。
若不是他,晏知就不會被立為皇後,被折斷世家公子的脊梁。
後來也是因為他,晏知才會跟秦鈎起沖突,他出來采詩的時候,顯然秦鈎當時已經憎惡晏知到了極點。
他很擔心,但也不想放棄出宮的機會,所以在晏知說沒關系,自己能應付的時候,他竟然就這麽自私地就出來了。
扶游恨不能揍自己兩拳。
現在這件事情,要麽是晏知的無妄之災,秦鈎為了報私仇,故意給他安排的罪名;要麽是晏知真的謀反了,可他也是被逼無奈。
總之,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扶游。
他就是一只小黃雀,被秦鈎握在手掌裏,從來都沒有逃出去,也不可能逃出去。
這一個月的自由,就像是秦鈎閑暇之餘,往他的腳上系了條絲線,讓他放個風。
現在秦鈎回過神來,要扯動絲線,讓他回來,他不肯,秦鈎自然不慌不忙。
他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讓小黃雀自願回去。
他一直都是這樣困住扶游的。
扶游從他們手裏接過自己的書箱,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多謝,能不能再麻煩你們,把我的馬牽來?”
“天都這麽晚了,還趕路呢?”
“嗯,我得……”扶游低着頭,很艱難地說出那個字眼,“回宮一趟。”
客店夫婦只能幫他把馬給牽過來,又給他塞了點幹糧,讓他路上小心點。
扶游翻身上馬,原路返回。
暮色漸沉,樹林陰翳,扶游騎着馬在林子裏狂奔,初春新生的茂盛枝葉打在他的臉上身上。
他原本最愛這些枝葉,他以為這是恣意生長的自由。
現在他才知道,不是,這只是藤蔓包圍的牢籠。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匹也奄奄一息,本來就沒怎麽吃東西的扶游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摔在草叢裏。
被枝葉遮掩的月亮就在眼前,卻隔得很遠。
扶游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抓起一根樹藤,狠狠地抽在樹上。
樹葉簌簌落下,落了扶游滿身。
他恨秦鈎,他恨死秦鈎了。
要是他三年前在采詩的路上就死了,被猛獸吃了也好,失足跌下山崖也好,不管怎樣,要是他在三年前就死了,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皇都裏,秦鈎正在為扶游的歸來做準備。
晏知一出事,扶游肯定會回來的。
秦鈎每天都在認真做準備,讓崔直把養居殿挂着的紅綢換成新的,給扶游鋪上春天的被褥,給他準備春天的好吃的。
可是崔直看着他,每每欲言又止:“陛下……陛下真的覺得,扶公子為了晏大公子回來之後,看見這些,就會……”
那時秦鈎正拿着一匹鮮亮顏色的布料,跟織造所的裁縫描述扶游的身材尺寸。
秦鈎圈起手指:“他的手腕大概這麽細。”他又把兩只手圈了一下:“腰大概是這麽細。”
裁縫認認真真地做了記錄,行禮告退。
秦鈎回頭看向崔直:“你剛才說什麽?”
“老奴說,陛下真的覺得,扶公子為了晏大公子回來之後,就會為這些東西高興嗎?”
秦鈎思忖了一下:“他一開始不會太高興,因為那個小白臉要被我殺了。”
崔直颔首:“是,所以……”
“可那個小白臉确實是謀反了,他和西南王、幾個世家的書信,還有兵器,證據确鑿,罪當問斬。我已經網開一面了,只是把他下獄,沒有把他就地正法。”
秦鈎倒是振振有詞:“等扶游回來,我就改判他流放,這樣還不夠嗎?”
“這……”
“我只要扶游回來,扶游回來了,不用扶游求我,我自然會放過他。”秦鈎把布料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玉腰帶,在自己的腰上比劃了一下。
扶游太瘦了,他的腰也太細了。
不過沒關系,往後都會補回來的。
“往後我要好好對他,我承認我喜歡他,我要讓他做我的皇後,永生永世。”
他把腰帶放回去,自信滿滿地走出去。
崔直嘆了口氣。
那句話對秦鈎來說像是美滿情話,可是在扶游那裏,可就不一定了。
三月十七,于皇都乃至整個大夏而言,是一個大日子。
世家子弟,曾經做過幾個月的皇後,意圖謀反的反賊晏知,要在被宮門前問斬。
這可是個傳奇人物,就算被問斬,也不是在城外的刑場,而是在宮門前。
皇帝不惜讓自己家門口染上鮮血,也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殺頭。
可見其特殊。
這天一早,晏知就被從天牢裏提出來,按在宮門前臨時搭起來的刑場上跪下。
秦鈎一夜沒睡,也早早地起來了,到了宮牆城樓上。
崔直試探着問道:“陛下,倘若扶公子還沒趕回來,豈不是……”
他也是想試着保住晏知,讓秦鈎別這樣胡來。
可是秦鈎卻道:“不會,他今天一定會回來,我都算好了。”
此後崔直再問什麽,他也不再說話,只是緊緊盯着城樓下面。
上次就是在這裏,他把扶游給弄丢了,他一定要在這裏,把扶游給找回來。
日頭漸起,百姓們也起來了,瞧見宮門這邊的動靜,也都聚過來看。
底下竊竊私語。
“怎麽光殺晏家公子?西南王不是也謀反了嗎?”
“西南王畢竟是陛下的兄弟,所以陛下不舍得吧?”
“陛下怎麽會不舍得?太後和太後的母家,陛下也不是說打就打?那晏家公子,不還是皇後嗎?”
一直到了正午。
刑場上的晏知跪得端正,城樓上的秦鈎也站得挺直。
晏知雙手背在身後,腰背板正,一只黃蝴蝶落在他面前,他輕輕地吹了一下。
秦鈎雙手撐在城垛上,目不轉睛地盯着下邊,生怕自己錯過了扶游。
日頭升到正中,漸漸向西。
劊子手還沒有動作,百姓們都揣測,大約是陛下心軟了,不想殺皇後了。
秦鈎還保持着那樣的姿态,盯着城樓下。
他這樣,底下人也都不敢再說話了,一片死寂。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長街上傳來,打破這份寂靜。
“不許殺!”
馬蹄飒沓,扶游騎着馬,出現在長街那邊。
他是匆匆趕回來的,風塵仆仆,臉上發上,整個人都灰撲撲的。
扶游在人多的地方勒馬停住,像是從馬背上摔下來一樣下了馬,朝宮門前跑去。
“不許殺……不許……”
城樓上的秦鈎看見他的時候,連眼睛都亮了。
他也立即轉身,大步走下城樓。
秦鈎在宮門前停下。
侍衛們盡職地讓人群退後。
扶游下了馬,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推開人群,沖破侍衛,直接沖進刑場。
晏知跪在地上,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用粗麻繩捆着。他穿着一身單衣,披散着頭發,臉色慘白,嘴唇幹裂,奄奄一息。
秦鈎站在宮門那邊。
他看見扶游抱住晏知,扶游手忙腳亂地幫晏知解繩子。
他還看見扶游哭了。
秦鈎的心口忽然堵得厲害。
不要緊,扶游回來了,回來了就行。
扶游哭了的話,他可以幫扶游擦掉眼淚的。
那頭兒,扶游哭着幫晏知解開手上的繩子,麻繩捆得太緊,已經鉗進肉裏了。
扶游哭着喊了一聲:“哥……”
晏知擡起頭:“你怎麽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低聲催促:“還不快走?快走……”
扶游搖頭:“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他跟着晏知的目光,擡頭去看。
這才看見秦鈎。
扶游頓了一下,随後連忙放開晏知,在秦鈎面前跪下,給他磕頭,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陛下,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秦鈎的心堵得太厲害,在扶游哭着向他認錯的時候,他甚至不能呼吸。
他往扶游那邊走了一步,想要抱住他,告訴他不用這樣,他只是希望他能回來。
可他為什麽一直在哭?
扶游看起來很害怕的模樣,原本跪在地上的晏知挪到扶游面前,把他擋住,還盡力安慰他。
“好了好了,沒事,扶游,不要這樣,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扶游抱住他,哭着喊道,“哥,對不起,對不起……”
他緊緊地抱住晏知。秦鈎緩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看見他的時候,就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秦鈎盡量溫和地喚了一聲:“扶游。”
語氣裏有些期許,可是扶游好像沒有聽見,于是秦鈎掰開他緊緊地扣在晏知肩上的手:“扶游,扶游,乖,別怕。”
他把扶游的手掰開,讓他松開晏知,換作是自己抱住扶游。
“乖,乖,我不會欺負你了。”
秦鈎的手臂緊緊地纏着他,在他身邊鑄成一道銅牆鐵壁。
扶游脫了力似的,倒在他懷裏,像瀕死的魚一樣,大口呼吸。秦鈎撫着他的頭發,吻着他的發頂,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宮牆城樓前,秦鈎把扶游打橫抱起,帶回去。
臨走的時候,秦鈎沒忘了吩咐侍從:“晏知先收押,擇日重審。”
扶游緊緊抓着他的衣襟的手,這才放松了一些。
他臉色慘白,靠在秦鈎懷裏竟也倒了下去。秦鈎只能把他抱得更緊。
回到養居殿,秦鈎不讓旁人跟進來,自己抱着扶游進了裏間,把他放在榻上,給他喝熱茶,幫他把身上的髒衣服換下來,給他裹上暖和的小被子。
像對待世間珍寶一樣對待他。
可扶游就像是一個死物,一動不動,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由着他擺弄。
秦鈎對他的回來欣喜若狂,歡天喜地地做這些事情,竟也沒有察覺不對。
他摸摸扶游的臉,笑了笑,正色道:“扶游,你放心,晏知不會死的,我會改判他流放,他不會死。”
好了,現在在秦鈎看來,這個誤會就算是解除了。
于是他又問:“你身上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