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危樓 (1)

20

秦鈎抱着扶游抱了一夜, 生怕他跑了。

又捂着他的耳朵跟他說話,生怕他聽見。

第二天一早,扶游皺了一下眉頭, 秦鈎就知道他醒了,擺出十二分的“溫和”笑容看着他。

扶游被他吓得一哆嗦,又逃不掉, 只能偏了偏頭, 移開目光。

這也不能怪秦鈎,他原本就不會溫和地笑, 更沒有溫和的底子。

他想學晏知,卻從沒照過鏡子。

秦鈎問他:“你想再睡一會兒嗎?”

扶游搖了搖頭,推開他,坐起來。

他試着張口說話, 卻發現自己嗓子啞了。他坐在秦鈎面前, 看着他, 忽然用手掌捂住了臉。

秦鈎攬住他:“別哭,別哭。”

扶游緊緊地捂着臉, 卻沒有洩露出一點哭聲。

不知道是怎麽了。

好半晌,他才松開手, 擡起頭。

只有眼睛微紅,看不出有哭過的痕跡。

他聲音微啞,語氣平靜:“秦鈎,你到底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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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鈎看着他, 正色道:“我喜歡你, 我想跟你成親。”

扶游卻沒由來地笑了一下。

怎麽會有這樣剛愎自用的人?

可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該說的全部都說過了,他甚至冒着死罪罵了秦鈎,可秦鈎還是這副狗樣子。

他好像知道自己做錯了, 又好像一直在堅持做錯。

扶游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也不想知道了。

“好吧。”随他想怎麽樣吧,扶游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強自打起精神,“晏知和懷玉在哪裏?”

“你要見他們?”

“嗯。”

“先洗漱,吃了早飯就去。”

秦鈎真像對待一個珍寶一樣對他,知道他回來時趕路趕得急,騎馬把腿磨破了,就抱着他去洗漱,擰幹了巾子,給他擦臉。

他還喂扶游吃早飯,動作不太熟練。

他實在是學不會溫和待人。

扶游也覺得別扭,最後拿過碗,自己喝了粥。

他放下碗,問:“晏知和懷玉在哪裏?”

秦鈎頓了一下,給他換了一身衣裳。

他希望扶游能低頭看一下,看見他身上穿的是新衣服,他還希望扶游能發現養居殿的裝飾變了,早飯也變了。

可惜扶游沒有。

他擡着頭,像是一個沒有生氣的木偶。

陰暗幽深的天牢。

一條狹長的走廊,兩邊分隔開,都是牢房。

每天早晨必做的早課——西南王和幾個世家的人一起哀嚎痛哭,大罵皇帝殘暴。

懷玉被關在最裏邊的一間牢房,他盤腿坐在幹草鋪着的地上,被吵得不行,随手撚了一根幹草,挖了挖耳朵。

他又轉頭去看同一個牢房的晏知。

晏知坐在角落裏,抱着手,閉目養神,安之若素。

他昨天被拉出去,本來說是要砍頭了,西南王和世家還給他號喪,哭了大半天。

結果到了晚上,人又給送回來了。

有人說是皇帝開恩,也有人說是皇帝舍不得。

只有懷玉知道,是皇帝後悔了。

他指的不是晏知,他指的是扶游那個小呆子。

扶游出宮之後,皇帝後悔了,想讓他回來,可是扶游不肯,于是皇帝就用晏知釣他。

仿佛所有人都沒看出來,皇帝真的很喜歡扶游。

皇帝根本不承認,而這裏的人眼裏又只有權勢,所以也看不出來。

他就不一樣了,想他懷玉六歲就被賣進青樓,十六歲被西南王看中,從樓裏贖出來,訓練了三年,才被送進宮來做細作。

他倒是看得見情愛,所以也看得清楚。

他幾乎能篤定,秦鈎就是喜歡扶游。

可是看出來了,也沒有用,扶游還是過得慘兮兮的。

沒多久,西南王不哭了,懷玉就扣了點牆上的石頭,丢過去:“诶,王爺,江山丢啦!”

西南王被他一說,又哭天抹淚起來。

這是懷玉第一恨的人,西南王不高興了,他就高興了。

懷玉大笑撫掌,然後挪到晏知身邊:“晏公子,昨天忘了問你,扶游回來了?”

晏知淡淡地應了一聲:“是。”

懷玉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大可以放心了,等會兒就有人來放你出去了。”

晏知睜開眼睛,神色微怒,剛要說話,外面就傳來扶游的聲音。

“兄長?懷玉?”

懷玉怔了一下,随後笑出聲:“看來我也能出去了。”

他站起來,跑到牢門那邊,從鐵欄杆裏探出腦袋:“扶游!這裏!”

扶游一身華服,站在走廊上,被四面八方湧來的哭聲包圍。直到懷玉喊了一聲,他才回過神,朝他們這裏跑來。

他實在是不太習慣穿這樣的衣裳,跑起來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了。

秦鈎緊跟在他身後,原本還有在走廊上鋪地毯的侍從,可是地毯鋪得太慢,扶游跑得太快,他直接跑到前邊去了。

扶游飛奔上前,抓着欄杆,喊了一聲:“懷玉?兄長?”

懷玉應了一聲:“我沒事,他也沒事。”

可扶游顯然還是不放心,因為晏知沒有過來,他只是坐在角落裏。

扶游放輕聲音,喚了一聲:“兄長……”

可是晏知沒有回答。

扶游回過頭,就撞上秦鈎。

秦鈎靠得很近,扶游想了想,試探着問他:“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可以。”秦鈎點了點頭,擡手讓獄卒過來開門。

牢門打開,扶游跑進去,在晏知面前跪下,抱住他:“兄長。”

晏知沒什麽生氣,扶游問:“兄長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病了嗎?”

他一說這話,秦鈎便擡手讓太醫上來,給晏知看看。

扶游抓住他的手腕,遞到太醫面前。晏知卻收回手,擡起頭,看向扶游的目光說不出的難過。

“成王敗寇,本是尋常,扶游,你不必如此。”

扶游搖搖頭,目光堅定:“我要兄長和懷玉都活着。”

他回過頭,看向秦鈎:“可以把他們兩個放出去嗎?只是他們兩個。”

秦鈎點頭:“當然。”

他擡手,讓侍從們過來,把晏知和懷玉請出去。

懷玉倒是高興,還朝西南王揮手道別。晏知不肯走,就被侍從直接擡走了。

扶游擔心,剛要追上去看看,就被秦鈎按住了。

“太醫跟着了,不用擔心。”

他握着扶游的手,走到走廊上,踩着地毯,經過一個個關着死囚的牢籠。

扶游把晏知和懷玉安置在一處宮殿裏,請太醫來看診。

扶游握着晏知的手:“兄長,反正我已經回來了,你別這樣。”

晏知卻道:“原本是我棋差一招,你為什麽要回來?”

“陛下說他現在喜歡我了,想和我成親,我就回來了……”這話說來,扶游一點底氣都沒有,他自己都不信,“總之,我沒有關系的,我已經出去采過詩了,兄長就當是我采完詩回來了。”

晏知定定地看着他,叫他沒由來地有些心虛。

扶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等過幾天,兄長身體好了,我就安排兄長和懷玉出宮,去晏家的新封邑,地方可能有點偏,不過總比在這裏好。”

足夠他們安穩度過一生了。

扶游是這樣打算的。

一個月的牢獄之災,叫晏知實在是沒有力氣深究,扶游也不準備跟他細說,再哄了他兩句,就借口說要去看看懷玉,讓太醫好好照顧他,自己逃出去了。

他退出房間,關上門,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不讓他們留下參加你和我的大婚嗎?”

扶游被吓了一跳,回過頭,險些沒站穩,被秦鈎扶住了。

被抓住的時候,扶游反倒抖得更厲害了。

扶游定下心神:“我以為你想快點打發他們走。”

秦鈎卻看着他:“你不想讓他們留下來?”

“不想。”扶游搖搖頭,想了想,“之前兩次成親,不都是很簡單的嗎?又不用別人。”

他一向不會諷刺人,說話時一直都是眨巴着眼睛,正正經經的模樣。

可是秦鈎卻在其中聽到了莫大的諷刺。

前兩次像兒戲一樣的成親,是秦鈎自以為不喜歡,為了哄他才辦的。

現在他終于承認自己喜歡扶游,真心想跟扶游成親了,扶游卻早已經默認,他們之間,就是兒戲的、敷衍的,見不得光的。

因為秦鈎一開始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秦鈎看着他透亮的眼睛,再也說不出重話。

他張了張口,最後只道:“這回是不一樣的。”

扶游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

這世道一早就亂了,不再是采詩官初立時的以禮樂治國,世家可以掌權,太後也可以掌權,只要手裏有足夠的籌碼。

而自從去年冬天肅清劉家之後,秦鈎大權獨攬,又有兵權在手,在朝政上一向為所欲為,強迫世家分田地、交兵權、免賦稅。

世家自顧不暇,和這些事情比起來,立後的事情實在是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就換了好幾個皇後,這回皇帝又說要重新立後。

朝野見怪不怪,雖有非議,但終究礙于皇帝的權威,不敢輕易開口。

他連風光無限的世家子弟都立過了,遑論扶游。

扶游不過是一個小采詩官,又沒什麽背景,立了也沒什麽作用,不值得朝堂上的人替他出頭說話。

至于秦鈎說自己這回是真喜歡他,當然也沒人信。

就跟“狼來了”一樣,皇帝這話都說了多少遍了?一開始是扶游,後來是晏拂雲,再後來是晏知,兜兜轉轉,又繞到扶游身上。

誰還會信呢?誰信誰是傻子。

只有秦鈎自己信了。

他終于承認自己喜歡上了扶游,他開始親自操辦自己和扶游的大婚,給扶游送了更多的珍寶,當做聘禮,給扶游挑選衣料,要和他一起穿紅衣。

他甚至想過把扶家僅存的扶游的大伯請過來,參加大婚。

不過扶游拒絕了。

雖然大伯從前對他不怎麽好,但是扶游也不想把他拖進火坑。

這天,扶游在秦鈎的要求下,試穿大婚當天的禮服。

扶游站在銅鏡前,秦鈎站在他身後,雙手圈了一下他的腰。

“你又變瘦了。”秦鈎把手掌放進他背後的腰帶裏,“走的時候沒這麽瘦。”

“我……”

秦鈎掐着腰帶多出來的一截,解下來,放在桌上,用針別上,做了個記號:“出去采詩很辛苦。”

扶游不知道該說什麽:“……嗯。”

秦鈎又問:“真的不讓你家裏人來?朋友也沒有?”

“沒有。”扶游反問,“你不也沒有?”

秦鈎頓了一下,然後笑了:“嗯,我也沒有。”

他從身後抱住扶游,腦袋擱在扶游的肩膀上:“所以我們天生一對。”

扶游偏過頭,沒看他,目光望向窗外。

秦鈎抱着他晃了晃:“小……”

他下意識就要喊“小黃雀”,出了口才恍然驚覺扶游不喜歡,連忙改了口:“扶游,你不高興。”

扶游這才轉頭看他,笑了一下,什麽也沒說。

這天下午,扶游去看晏知和懷玉。

晏拂雲也進宮了,晏家被封,仆從全部遣散,他穿得樸素,臉上手上還有做活弄的傷痕。

他坐在晏知床邊,倒也沒有像從前一樣,哭哭啼啼地向兄長告狀,反倒笑着同他說話,讓他放心。

扶游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就默默地退出去了。

他關上門,一回頭,懷玉就站在他身後。

“小呆子。”

扶游朝他搖搖頭,然後拉着他去走廊欄杆上坐下說話。

已經是暮春了,今天天氣好,萬裏無雲。

從走廊望出去,宮牆庭院一覽無餘,是秦鈎的暗衛探聽不到的地方。

扶游道:“你身上可大好了?我已經和兄長說好了……”

懷玉轉過頭,朝他挑了挑眉:“你和晏知說好了?”

“……好吧,是我單方面說好了。過幾天晏家去封邑,會帶上你一起的,你盡早收拾一下,不要忘了。”

“嗯。”懷玉抱着手,“那你呢?”

“我還要在這裏留一陣子。”

“說實話,我被當細作送進來,就沒想過還能活着出去。托了你的福,我才能出去,可是你自己……”懷玉嘆了一聲,“上回你跳個湖還勉強能走,這回恐怕是難了。”

“你放心。”扶游拍拍他的肩膀,朝他笑着,彎了彎眼睛,“我有辦法的,只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要先把你們都安頓好。”

“你可別做傻事啊。”懷玉看着他,“其實吧,現在皇帝已經承認自己喜歡你,也發現自己離不開你了,你要是留在宮裏,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他摟住扶游的肩膀,壓低聲音:“就像訓狗一樣,慢慢地訓,總會……”

扶游推開他:“我不想訓狗,我沒把人當做狗看。”

懷玉撇了撇嘴:“行吧。”

傍晚的時候,扶游走出宮殿,回到養居殿。

他抱着手,低着頭,一步一步踢着衣擺,晃晃悠悠地回去。

實在是不想回去。

忽然,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喊他:“扶游?”

扶游恍惚擡頭,看清來人之後,迅速後退一步,扭頭就跑。

那人還在後面喊他,只可惜他年老體衰,跑了兩步就跑不動了,扶游就這樣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扶游轉過宮道,從偏門進了養居殿。

他靠在牆上,手掌按着心口,心有餘悸。

是邱老夫子,是他采詩途中的忘年交。

扶游從沒跟他講過自己這三年來在做什麽,他已經足夠狼狽了,不需要把這種事情再告訴老朋友,讓老朋友也跟着羞愧。

可是他怎麽會在這裏?

扶游還沒來得及細想,一片陰影就罩了下來。

“你跑什麽?”秦鈎低頭看他,用拇指抹掉他鼻尖上的汗珠。

扶游擡頭,恍然驚覺:“是你……”

“那不是你的朋友嗎?我讓他過來……”

秦鈎話還沒完,只聽一聲脆響,“啪”的一聲,秦鈎的臉偏到一邊,扶游還舉着手。

跟着的侍從,在崔直的帶領下,連忙跪下請罪。

秦鈎冷了臉,面有怒意,他看着扶游,捏了捏拳頭。

扶游整個人都在顫抖,胸口劇烈起伏,紅着眼睛看着他:“秦鈎,你別再羞辱我了好不好?”

秦鈎松開拳頭:“怎麽了?”

“送他走,還有別人,全部送走。”

“好。”秦鈎回頭,“馬上把老夫子送回去。”

侍從領命下去,秦鈎轉回頭,對扶游道:“送走了。”

扶游捂着臉,泣不成聲。

他已經回來了,秦鈎要做什麽,他都随秦鈎的意了,可為什麽秦鈎還要這樣羞辱他?

他哭着,沒了力氣,順着牆蹲下,整個人蜷成一團,抱着膝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秦鈎揮手屏退侍從,在他面前蹲下:“扶游,別哭,別哭了,是我錯了,你別哭。”

他試圖握住扶游的手,扶游卻一次又一次地掙脫。

最後秦鈎被他磨得沒了脾氣,把另半邊臉湊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就往自己的臉上放:“你打我,打我,好不好?”

可是扶游在走廊上蹲了許久,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肯回去。

秦鈎耐着性子哄他:“人已經送回去了,你別哭了,就算是我做錯了,行了嗎?”

扶游哭得說不出話,偏過頭不理他,最後秦鈎直接把他抱起來,扛回去了。

扶游情緒崩潰過一次,更沒有了生氣。

偏偏秦鈎就愛哄他說話,哄得久了,扶游一言不發,他自己倒先不耐煩起來,要麽就站起來,低頭看着他,要麽就徑直走出去,在外面冷靜一會兒再回來。

他以為自己已經收斂許多了。

若是從前,他一定強按着扶游,非讓他開口不可。

又是一次不耐煩的時候,秦鈎站起來,忽然想到什麽,低頭看着他。

“扶游,你就一點都不想跟我成親?”

扶游擡頭看他的臉色,揣摩了片刻,才搖了搖頭:“沒有啊。”

可是他根本不會掩飾,越掩飾越明顯。

這下秦鈎明白了,他在扶游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從前是我太兇,我太愛面子,不肯承認我喜歡你,不知道喜歡你就要對你好,還總欺負你,我是混蛋。以後我不會欺負你了,我全都改,我承認我很喜歡你,見不到你就很煩躁,往後還有幾十年,我不會欺負你了。”

秦鈎很少說這樣長的一段話,他自己說起來也十分難為情。

扶游還是那樣的表情,淡淡的,垂了垂眼睛:“嗯,我知道了。”

秦鈎松了口氣,卻又看見扶游的眼裏沒有什麽笑意。

他捂住扶游的雙眼,試着親吻他的雙唇。

“秦鈎和扶游天生一對。”

他試圖說服扶游,但扶游還是沒什麽反應,只是附和地點了點頭:“嗯。”

從這天開始,秦鈎開始四處尋找“秦鈎和扶游天生一對”的證據。

他看見扶游多吃了兩口菜,多喝了兩口水,他都要說他們天生一對,就因為他也愛吃那道菜,他也要喝水。

秦鈎好像還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從心裏來的,他一直覺得這個小世界有規律可循,一切內容,都有佐證。

他也試圖為自己一次次沖動莽撞的行為找到規律。

這天傍晚,秦鈎帶着扶游在外面散步,宮道那邊迎面走來一個人,遠遠地瞧見,就朝他們跪下行禮。

秦鈎仔細看了一下,是晏拂雲。

從前為他,與扶游生出許多事情,就算這時候晏拂雲規矩行禮,秦鈎也不願意再過去了。

于是他拉着扶游,就從另一邊走了。

走在路上,秦鈎看着前邊扶游的腦袋,心思一動,從衣袖裏拿出一塊巧克力,點了點扶游的肩膀,等他回過頭的時候,就把巧克力塞進他嘴裏。

扶游怔了一下,慢慢地嚼着糖,轉過頭繼續往前走。

秦鈎心想,照他這麽吃,還得吃自己幾十年,自己這些年囤的那點東西,全都得讓他吃了。

秦鈎笑着,摸摸扶游的腦袋。

扶游卻躲了一下,加快腳步,往前跑了。

再過了幾天,晏知大好了,扶游就安排他和懷玉立即出宮,前往封邑。

晏知原本不願,可是扶游堅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挾,他最後也只能答應了。

秦鈎倒是無所謂,他一向這樣自信,晏知已經是手下敗将,就算在封邑籌劃着東山再起,他也一樣能再弄死他一次。

只要扶游高興就行。

扶游安排了馬車送他們走,在宮門前同他們道別。

臨走之前,晏知還不忘囑咐他:“一切小心,兄長……是兄長無用,不過你要是有事情,馬上寫信給兄長,兄長還有這條命。”

扶游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又轉向懷玉:“我不在,兄長就拜托你照顧了。”

懷玉也答應了。

要将他們送上馬車的時候,扶游回頭看了一眼站得很近的秦鈎,想了想,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各自抱了他們一下。

誰知道下次再見是什麽時候呢?

或許就沒有下次了呢?

秦鈎看着,拳頭都捏緊了,只是他也想着,反正以後扶游都見不到他們了,沒必要在這個關口惹扶游不高興,就忍了下來。

扶游很快就松開手,若無其事地把他們送上馬車,吩咐馬車夫安穩些駕車。

“駕”的一聲,馬車開始駛動,扶游就站在原地,目送馬車離去。

馬車還沒走出去多遠,秦鈎就按住他的肩膀:“這下可以專心準備大婚了。”扶游轉頭看他,笑着點點頭:“嗯。”

秦鈎受寵若驚,看着他的臉,戳了戳他的唇角,也朝他笑了笑。

秦鈎抱住他:“我們從頭開始。”

正如秦鈎要求的那樣,他們從頭開始,扶游也開始認真準備大婚。

在不久之後,晏知報平安的書信送來的時候,他更加認真。

他仿佛在勸服自己接受現狀——扶游,懷玉說得對,這樣沒什麽不好的,秦鈎好像已經改好了,你以後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

可是和秦鈎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害怕——扶游,你是個采詩官,別這麽賤。

他努力地說服自己,卻又不斷地打破自己。

他已經走到了懸崖的邊緣,他試圖做些別的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扶游試穿禮服,要把禮服改成自己喜歡的模樣,在銅鏡前照了又照。

拉着秦鈎一起,去禮官那邊,了解帝後大婚的流程,還讓秦鈎專心做筆記,到時不要出錯。

他親自挑選送給朝臣的随禮,核對昭告天下的诏書,敲定當日晚宴上的菜品。

認真極了。

秦鈎沒看出他的異樣,在他看來,兩人還真像是回到三年前一樣,扶游還一心一意地喜歡他,單單看着他的時候,眼睛裏都有小星星。

秦鈎十分滿意,時時刻刻,想起來的時候,就要捧着他的臉,讓他說喜歡自己。

唯一不好的是,扶游說,大婚之前他們不能一起睡。

秦鈎口頭上答應得好好的,其實也就是讓扶游從養居殿正殿搬到了偏殿,他每天晚上還摸去偏殿睡。

他去的時候,扶游大多時候已經睡熟了,被他驚醒,要趕他走,也不會太兇。

他磨一磨就能留下來了。

“沒你我睡不着啊。”

秦鈎抱着他的時候,這樣說道。

一轉眼就到了大婚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秦鈎還是摸到偏殿去,抱着扶游睡。

在扶游開口趕他之前,他說:“明日早起,我睡不好,要是從祭壇臺階上摔下來,誰跟你大婚?你要做小寡夫?”

扶游卻問:“那明天晚上呢?”“明天晚上?”秦鈎笑着把他抱緊了,鼻尖蹭着他的頸側,“扶游,你傻了?明天晚上我們大婚,在青廬裏過夜,我們就真的成親了。”

“嗯。”扶游點點頭,又問,“你以前喜歡我嗎?”

“喜歡,我以前不敢承認,其實是喜歡的。”

“那你現在喜歡我嗎?”

“喜歡,特別喜歡,秦鈎特別喜歡扶游。”

“會一直喜歡嗎?”

“會一直喜歡,秦鈎會一直喜歡扶游。”

扶游很少會問這樣的問題,因為先前秦鈎說這是蠢話,讓他不要說。

這陣子,秦鈎哄着他說,他也不怎麽說。

現在他問這一連串,秦鈎不覺得厭煩,只覺得還不足夠,希望他多問幾句。

可是扶游沒有再問,他往被子裏縮了縮,悶悶道:“睡覺吧。”

“好。”

秦鈎并不為他的忽然冷淡感到惱火,他反倒抱緊了扶游。

也是在抱着扶游的時候,秦鈎有點理解,為什麽有人會這麽沒志氣,愛美人不愛江山了。

當然他不一樣,他既愛江山,也愛扶游。

秦鈎這樣想着,就啄了扶游一口。

他才剛剛找到和喜歡的人溫存的方式,不是暴戾粗魯的,是溫柔舒服的,他迫不及待地和扶游嘗試一切,并且暗自将往後餘生和扶游的相處方式都安排好了。

重新開始,他和扶游重新開始。

秦鈎合上雙眼,察覺到懷裏的扶游翻了個身,好像是面對着他。

扶游用指尖劃過他的臉,秦鈎閉着眼睛,不戳穿他,任由他看。

扶游的手蓋着他的眼睛,又一次在無解的掙紮裏悄無聲息地淚流滿面。

翌日一早,崔直帶着養居殿一衆侍從,過來請早。

崔直吩咐侍從們給他們換衣裳,站在一旁笑着道:“可算是要大婚了,也算是老奴看着過來的。”

“老東西,你才來多久?”秦鈎笑了一下,自己拿過腰帶紮好,然後走到扶游那邊,幫他正了正衣領。

扶游面白唇紅,一頭烏發,穿紅衣最漂亮。

秦鈎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随後扶游在侍從的陪同下,從偏殿出來,秦鈎從正殿出來,兩個人一同前往祭祀的天壇。

近百個臺階下,文武百官早已經在此等候。

秦鈎緩步走上臺階,扶游跟在他身側。

這是扶游第一次站上祭臺,祭臺上九個大鼎,肅穆威嚴,正中一座祖廟。

他之前沒有來過這裏,離得最近的一次,是秦鈎騙他說自己會另立皇後,結果還是立了晏知做皇後的那一次。

他站在下面,被侍衛攔在遠遠的地方,十足一個蠢貨。

秦鈎回頭看他的時候,只看見他緊張地張望着。

秦鈎笑了一下,低聲道:“沒見過?過一陣子給你建一座樓?”

扶游收回目光,搖搖頭:“這裏就很好了。”

大婚儀式繁瑣,要先禀告天公,又要告知地母,還要知會已故的祖先。

崔直念起聖谕,念到“永結為好”一句的時候,秦鈎不合規矩地後退半步,握住了扶游的手。

最後帝後一同接受百官朝拜,才算是完全結束。

一直辦到正午,帝後被送進養居殿前搭建起來的青廬,按照規矩,新婚夫婦應當在這裏過夜,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去。

帝王家也不例外。

青廬裏點着紅燭,扶游摟着禮服,坐在軟墊上出神。

崔直拿了點心進來:“扶公子……”被秦鈎看了一眼,他就改了口: “君後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他不叫“皇後”,而叫“君後”,是秦鈎特意讓禮官給他弄的稱號,因為他是男子。

扶游道了謝,才拿起點心,秦鈎便道:“先喝交杯酒。”

“不要。”扶游一口吃掉點心,“合卺酒要晚上再喝。”

秦鈎倒也不惱,笑着應了:“好。”

在青廬歇了一會兒,下午在怡和殿還有宮宴。

秦鈎起來的時候,扶游還壓着他的外裳,鬧着不肯起來。

秦鈎拍了他一下:“宮宴。”

扶游搖頭:“不起來。”

秦鈎這陣子的脾氣是越來越好了,坐在他身邊哄他:“怎麽了?累了?”

“嗯。”扶游點點頭,“站一上午,累了。”

“累了,那就不去了。”秦鈎順勢在他身邊躺下,“我們就在青廬裏待着,讓他們赴宴罷。”

扶游推了他一下:“你還是去吧,陛下怎麽能不去?”

秦鈎躺得穩穩當當的:“君後不去,陛下也不想去。”

扶游只能坐起來:“好吧,那下午的宮宴我去,晚上的你去。”

秦鈎抱住他:“一起去。”

下午的宮宴,秦鈎與扶游一同出席。

傍晚的時候,扶游便喊累,告退要走。

秦鈎随他去了,還特意回青廬看了一眼,見他睡得熟,也沒吵醒他。

現在多睡一會兒,晚上也不會累。

扶游一覺醒來,發現秦鈎就坐在他旁邊,吓了一跳。

“你怎麽沒去宮宴?”

“說好了一起去,你不去,我一個人怎麽去?”

扶游頓了頓,還是推推他:“你去,不然朝臣會說。”

秦鈎一挑眉:“你怕他們說?”

“我想吃宮宴上那道……烤鹿肉,你去端。”

“你還敢使喚我。”秦鈎說着這話,卻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等着。”

他走之後,扶游才收斂了不太擅長做的表情,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臉。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試着支走秦鈎,可是秦鈎總是不肯走。

他要去找世家公侯、去找文武百官,在他們面前做件大事。

他已經派人去跟他們說過了。

扶游抱着寬大的衣袖站起來,想要走出青廬,才掀開簾子,就看見許多人守在外面,他一出去,便有人迎上來問他要什麽東西。

扶游的腳步頓了頓,最後還是回去了。

他回到案前,從衣袖裏拿出一個小藥瓶,往秦鈎的酒樽裏加了點藥粉。

做完這件事情,秦鈎就回來了。

他把堆成山的烤鹿肉放在扶游面前:“吃吧。”

扶游沒這個心思吃,想了想,還是直接拿起自己的酒樽:“先喝合卺酒。”

秦鈎當然願意,端起酒樽,将手伸到他面前。

手臂纏繞似交頸,兩人各懷心思,仰頭将樽中酒水一飲而盡。

喝了酒,扶游便專心吃鹿肉,等着藥效發作,青廬裏紅燭燭光映照,照得一片暖黃。

秦鈎解了外裳,靠在他身邊,看着他吃,目光炙熱。

沒多久,扶游也隐約覺得身上有些熱,他直覺不對,轉頭看向秦鈎。

秦鈎笑了笑,指了指空了的兩個酒樽:“大約是崔直他們害怕我們是第一晚,就往酒裏下了點東西。”

這就是完全在說笑話了,給崔直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往酒裏下東西。

能做這件事情的,只有秦鈎自己。

扶游下的藥還沒起效,反倒是秦鈎下的先起作用了。

扶游雙手扶着桌案,還沒站起來,就被秦鈎一把拽了回去。

他面上全是緊張:“秦鈎……”

“小黃雀,我們成親了。”

“我不想……”

從唇齒之間,洩露出這兩句話。

扶游艱難地推開他,得到一點清明的思緒:“……我不要,求你了……”

秦鈎把他拽回懷裏,額頭抵着他的額頭:“我也求你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又一次,秦鈎又一次忽略了他的請求,或者說哀求。

扶游怔了一下,然後被秦鈎扯回來。

扶游一臉驚恐,大約是想到了不太好的經歷,連轉身逃跑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秦鈎一把按回來。

他臉色蒼白,思緒恍惚,青廬裏燭光搖晃,像是修羅地獄裏惡鬼咆哮。

青廬外面都是侍從,聽見裏面的動靜,連忙退走,只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再然後,連腳步聲也沒有了,只有夏季零星的蟲鳴聲。

紅燭燒得厲害,噼啪炸開燭花。風吹動青布,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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