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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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游大概聽懂控制中心在說什麽了。
他們的意思是, 上輩子秦鈎是皇帝,這次重來,秦鈎不在, 于是他們按照秦鈎的模樣,捏了個假皇帝放在這裏維持世界正常運轉。
但是這個假的,他是個傻的。
這也就完美解釋了, 為什麽精明的劉太後在自己沒有兒子的情況下, 會選擇扶秦鈎做皇帝,而不是比秦鈎懦弱許多的西南王秦栩。
這樣一來, 倒是更加符合世界邏輯。
扶游看着眼前叮叮當當敲着小編鐘的“癡呆秦鈎”。
他一個沒忍住,差點笑出聲來。
扶游定了定心神,然後上前行禮:“采詩官扶游見過陛下。”
在他走過來的時候,“秦鈎”擡頭看見他, 便不自覺停下了敲鐘的動作, 緊緊地盯着他, 絕不移開目光。
扶游被盯得心底發麻,又想起, 方才控制中心給他的回複——
他同樣深愛着你。
扶游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秦鈎竟然深愛着他嗎?
他并不覺得。
而後, “秦鈎”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猛地推開編鐘,站起來,竟是要朝他沖過來。
扶游被吓了一跳, 連忙往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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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侍從見怪不怪地上前來, 勸着哄着,把皇帝推回挂着帷帳的裏間。
“陛下,陛下, 怎麽了?”
動作倒是比對待西南王要輕一點。
秦家淨出瘋子。
重重包圍裏,“秦鈎”的目光始終落在扶游身上,他仿佛無意義地重複着扶游的名字:“扶游,扶游……”
扶游望着他,神色平靜。
何必呢?
“秦鈎”被推搡着回到挂着厚重帷帳的裏間。
下一刻,裏間傳來砰砰幾聲巨響,“秦鈎”又沖出來了。
掀開帷帳時,扶游看見幾個侍從都倒在地上。
這個假皇帝同樣完美複刻了秦鈎的暴力手段。
“秦鈎”站在扶游面前,捏着拳頭,克制着自己,不敢再靠近,怕吓到他。
扶游看着他,最後俯身作揖:“采詩官扶游見過陛下,扶游進宮獻詩,請陛下稍安勿躁。”
“秦鈎”大約是只聽他的話,他捏着拳頭,極其艱難地往後退了一步,慢慢地、慢慢地,退回帷帳後面。
他終于開了口,吩咐倒在地上的一衆侍從,喉嚨裏發出野獸一般的呼嚕聲:“把帳子挂起來。”
簡直和秦鈎一模一樣。
扶游放下書箱,在軟墊上跪坐坐好,挑了一首四平八穩的祭祀詩。
樂師重新擺好編鐘,彈奏起悠遠的樂聲。
扶游甫一開口,“秦鈎”便安靜下來,那種野獸似的呼嚕聲也消失了。
他沒有坐在榻上,卻一定要坐在地上,抱着腿,高高大大的身形蜷縮起來。他看着扶游,聽着扶游唱歌,不自覺就紅了眼眶,模樣怪委屈的。
扶游沒有理會他,只是繼續唱詩。
難得片刻安寧,侍從們無聲地退走,推門出去時,忽然看見一個不速之客也站在門口。
西南王——或者說真正的秦鈎就站在門前。
剛才在宮道上,他掙脫了侍從,追着扶游的腳步到了養居殿。
他已經按捺不住要推門進去,他想把那個冒牌貨揍一頓,然後把扶游給抱走,讓他給自己獻詩。
可是殿門打開時,扶游的聲音洩露出幾分,傳到他耳裏。
他忽然消了氣焰,不敢進去放肆了。
扶游很看重獻詩這件事情,要是他現在沖進去大鬧一場,扶游肯定會很生氣的。
他不能再惹扶游生氣了。
于是他收回手,在殿門外蹲下,耳朵貼着殿門,就這樣蹲着偷聽扶游唱歌。
扶游來皇都的時候,背了滿滿一個書箱。
可是到真正獻詩的時候,他也只挑了四五首太平詩。
《團團黃雀》是不可能再出現在秦鈎或者和秦鈎有關的任何人面前了。
四五首詩很快就獻完了,扶游又一次俯身行禮。
“扶游告退。”
一聽這話,皇帝“秦鈎”猛地就站了起來:“不許……”
扶游擡起頭,定定地看着他:“陛下稍安勿躁,下一個采詩官馬上就到,扶游告退。”
“秦鈎”很聽他的話,但是又要克制着自己想靠近他的本性。
他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本來就傻,最後只憋出來一句:“扶游,你別走。”
扶游偏偏和他唱反調:“我要走了。”說完這話,扶游便背起書箱,起身離開。
“秦鈎”下意識要去追,卻被扶游回頭一眼定在原地。
他是有點傻,但是他熟悉扶游的一切。
扶游的目光很明顯了,他讨厭他,他要是再跟上來,他會更讨厭他的。
“秦鈎”最後又憋出一句:“扶游,那你明天還要來啊。”
扶游恭敬回了一聲“是”。
其實明天就不是扶游獻詩了,他明天不會再來了。
不過“秦鈎”只聽他的話,只要他答應了,“秦鈎”就放心了。
扶游走出養居殿。
門外蹲着個人,察覺到門開了,噌的一下就站了起來。
西南王——真正的秦鈎也喊了一聲:“扶游。”
扶游轉頭看他,目光清澈,沒有雜質。
秦鈎被他的目光看得頓在原地,他想了想,最後道:“我……我是西南王!”
換一個身份,秦鈎這樣想,反正他已經用了西南王的身份,換一個身份,他和扶游就能更好地重新開始。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從現在開始,他和那個癡呆皇帝就沒有任何關系了,皇帝做過的事情,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扶游看着他,似乎是扯了扯嘴角,然後俯身作揖:“西南王。”
“嗯。”秦鈎卻比癡呆還癡呆,不太容易地找借口撒謊,“我……剛剛在宮道上吓到你了,我不是瘋子,你別放在心上,我不是瘋子。”
他一連說了兩遍,最後還暗暗地諷刺裏面那個“秦鈎”。
“裏面那個才是瘋子,你要小心點。”
扶游卻道:“西南王慎言。”
秦鈎同樣很聽他的話,連連點頭:“我知道。”
沉默了一會兒,扶游又一次行禮:“扶游告退。”
秦鈎下意識拽住他的衣袖,又連忙松開手:“我送你回去,你現在住在哪裏?住在驿館。”
他發覺自己的語氣太過霸道,還補了一句:“我送你,好不好?”
扶游看着他,淡淡道:“不麻煩西南王了,西南王就這樣出來,恐怕侍從們都要急壞了,您還是快回去吧。”
秦鈎低頭看了看自己,才發現自己就穿了中衣中褲,還赤着腳,大雪天的,他不覺得凍,別人覺得他是純正的瘋子。
扶游轉身離去,秦鈎想追上去,想了想,還是停下腳步。
他回頭,推開養居殿的殿門。
果不其然,那個冒牌貨、假秦鈎,也趴在門上,偷看扶游。
秦鈎看見他就不舒坦,總感覺自己在照鏡子,他冷聲道:“離扶游遠點。”
“秦鈎”雖然傻,在扶游的事情上卻一點都不遲鈍,他馬上感覺到對方帶着的敵意,立即反駁:“關你什麽事?”
“滾。”
猝不及防,秦鈎一拳把他揍回去,關上門,留下爛攤子,轉身大步離開。
他回到西南王的住所,從衣箱裏挑了幾件衣裳,重新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的。
他又要去見扶游了。
那頭兒,扶游背着書箱,走在宮道上。
他拽着書箱帶子,腳步匆匆,頭也不回。
上輩子他自盡之後,想辦法和控制中心取得聯系,成了和秦鈎一樣的任務者。
控制中心一開始說,他才剛來,比較熟悉這個世界,就讓他再回來練練手,就當是正式做任務之前練習一下。
他來這裏不過一年,一開始事情還是很順利的,他就像是從前一樣,在外面采詩,結交朋友。
可是來到皇都之後,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皇帝“秦鈎”變成了個傻子,而西南王……
西南王。
扶游咬着牙,立即發件詢問控制中心,控制中心也很快就回複他了。
“扶游,他是自己沖破禁制,闖進來的,我們沒攔住。小世界開始運行之後,就會上鎖,他自己□□進來,中途又出了點錯誤,結果他就跑到西南王身上了,我們也沒辦法啊。”
扶游說:“麻煩你們,能不能把他弄回去?”
“沒有這項功能,他進來之後,除非他身死,就可以脫離小世界,回到控制中心,否則我們沒辦法幹預。”
“你可以自己想想辦法,只要他死了,他就會離開,你可以……”
“他現在是西南王,我要是殺了他,我也會被殺頭的。”
“那就沒辦法了。”控制中心最後說,“傻子皇帝的屬性和他一樣,而且對你百依百順,就是有點傻,要不然你考慮一下?”
扶游沒有回答,嘆了口氣,禮貌地說了謝謝,然後切斷和控制中心的對話。
這時候,宮道前面忽然有儀仗行來。
扶游連忙回神,側過身,貼牆站好。
孔雀羽毛織成的華蓋,從扶游面前輕輕拂過。
轎辇在他面前停下,略顯威嚴的女子聲音從他頭頂傳來:“你是今天的采詩官?”
扶游垂眸:“回太後,正是小臣。”
“怎麽這麽小?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小臣名叫扶游,今年十五。”
“扶游……”劉太後頓了頓,似是在想什麽,“才十五,怎麽就來做采詩官?”
扶游斟酌道:“回太後,扶游家中原是采詩世家,祖父與父親皆已亡故。新皇登基,朝廷征召,家中只有伯父、表兄與扶游,伯父年老,表兄體弱,才由扶游外出采詩。”
他倒不是不埋怨伯父表兄,只是在太後面前告狀,于他沒有半點好處。
萬一伯父被誅九族,他同樣在裏邊。
劉太後微微點頭:“也是苦了你,行了,出宮吧。”
扶游愈發低了頭,劉太後的轎辇被重新擡起來,走遠了。
她靠在軟枕上,随口問身邊人:“阿戎,剛才西南王喊的就是這個扶游?”
劉将軍原來站在轎辇另一邊,難怪扶游沒有看見。
他佩着刀,跟在姐姐身邊:“沒錯,就是他,在宮道上嚎得可清楚了,跟着的人全聽見了。阿姐看他像是怎麽回事?會不會和秦栩有什麽勾結?”
劉太後扶着額,搖了搖頭:“不像。”
這時候,轎辇到了養居殿前,養居殿也正鬧着。
劉将軍怒叱一聲:“怎麽回事?又鬧成這樣?你們就是這樣照看陛下的?”
內侍們叫苦不疊:“大将軍恕罪,實在是……剛才那小采詩官在的時候還好好的,他一走,陛下就不知怎麽了。”
劉将軍回頭,同姐姐交換了一個眼神。
又是那個采詩官。
這天夜裏,扶游就收到了太後宮中傳出來的懿旨。
讓他明天繼續進宮獻詩,一直到年節。
詩不夠了不要緊,可以獻別人的,總之要他去。
扶游有些煩惱,想是今天不小心引起太後懷疑了,太後要敲打他。
那個總幫他的老人家倒覺得沒什麽:“挺好的,你去獻詩,要是從宮裏得了賞賜,足夠你用一輩子的了。”
扶游朝他無奈地笑了笑,給他蓋上被子:“您老還是快睡吧,別再偷吃糖了。”
他安頓好老人家,就拿着懿旨回到自己房間。
扶游拖着腳步,回到房間,剛掏出火折子,還沒點起蠟燭,窗戶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古怪的響動。
他吓了一跳,迅速退到門外。
窗戶那邊還是窸窸窣窣地響,有個聲音,小聲又委屈:“扶游,是我。”
扶游提高音量問道:“誰?”
“扶游,我……”那人拉開窗扇,忽然改了口,“我是西南王。”
秦鈎又一次咬着牙,說出自己現在占用的身份,又小心地斟酌詞句:“白天在宮裏,吓到你了,我已經好了,我不是瘋子了,我是特意來跟你道歉的。”
他當然不是瘋子了,他特意收拾了一下才過來的,人模狗樣的。
扶游點起蠟燭,燭光照在他面上,秦鈎整個人都怔住了。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按在窗扇上的手劃過木頭,咯咯地響。他死死地盯着扶游的臉,目光猶如實質,像是要用目光把他拉進懷裏。
白天的時候,是他時隔多年,第一次見到扶游。
當時他根本不敢仔細看扶游,怕驚動了他,現在扶游忽然點起蠟燭,燭光映着扶游的臉,就這樣直接闖進他的眼睛裏。
他受不了,他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扶游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後退了幾步,穩下心神:“西南王,上次的事情,我并沒有放在心上,你不用特意過來賠禮,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請您回宮吧。”
秦鈎怎麽可能回去?他根本都沒看夠。
他等了八年,再次見到了,怎麽可能放手?
他盡力緩和語氣:“我想給你賠罪,你吃晚飯了嗎?你餓了嗎?我想和你一起吃飯。”
扶游神色不改,恭敬回絕:“多謝厚愛,我方才已經用過晚飯了,恐怕不能陪同西南王用飯了。”
“沒事,那……你冷不冷?你都沒幾件衣服,也沒有厚被子,我帶你去裁縫鋪……”秦鈎忽然反應過來,急急解釋道,“我沒進你房間,沒亂翻你的東西,我只是……”
解釋不清楚了,因為他确實趁着扶游不在,做了這些事情。
他只是太想扶游了,他見不到扶游,就想聞聞他的氣味。
他只是犯了天底下所有小狗都會犯的錯誤。
秦鈎擡眼看他,隔着窗子,隔着半個房間的黑暗,還隔着扶游手裏的蠟燭。
燭光暈染,扶游的雙眼如他記憶中一般清明透徹,沒有雜質。
扶游輕輕地嘆了口氣,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在秦鈎心裏升起。
秦鈎連忙又道:“對不起,是我錯了,我把你的東西都弄髒了,我幫你換新的,你跟我出去……”
扶游聲音輕緩溫和而又有力:“西南王?秦鈎?你還要演戲嗎?”
秦鈎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我……我是秦栩,扶游,你記錯皇帝和我的名字了。”
扶游蹙眉,萬般無奈:“秦鈎,這樣很有意思嗎?”
“我不是秦鈎,我不是秦鈎。”秦鈎定定地看着他,“我是秦栩,秦鈎是個瘋子,是個神經病,我和他不一樣,我是秦栩。”
他說着這話,就雙手攀着窗臺,要翻進來。
“我證明給你看,我的手臂上有一道疤,我是秦栩。”
扶游後撤一步,擺出防禦的姿态,呵斥道:“你別進來。”
“好好好。”秦鈎連忙收回手,“我不進來,你別生氣。”
扶游端起燭臺,向他走來。
秦鈎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扶游會有上輩子的記憶,但是他唯一明确的是,絕不能讓扶游看出來他其實就是上輩子的秦鈎。
不能,絕對不能。
扶游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将手掌心裏的東西——一個黑色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糖塊——遞給他。
“秦鈎,我今年采詩,再加上今天獻詩,攢下來了一點積分,先把這個巧克力還給你。”
積分。
巧克力。
控制中心。
一瞬間,就像是有人抽空了所有的空氣,秦鈎幾乎要窒息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扶游。
扶游神色淡淡,朝他伸出手。他的手涼,巧克力在他的手裏也不融化。
秦鈎緩過神,試圖繼續僞裝:“扶游,這……這是什麽?”
“是你之前給我的,欠你的,大概是三塊巧克力,兩顆薄荷糖,還有一顆安眠藥,等以後我慢慢攢積分,會一點一點還給你的。”
秦鈎試圖掙紮:“我沒見過這個東西,為什麽要還給我?我不要。”
秦鈎看着他,扶游也看着他,隔着燭火。
扶游将手裏的巧克力放在窗臺上,秦鈎站在窗戶外面,他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一腳踩空,直接踩進房外的排水渠裏。
原本比扶游高一個頭的秦鈎,如今比扶游整整矮了一個頭。
他不去看巧克力,只是仰頭望着扶游,雙眼通紅,祈求一般望着扶游,求他不要再說了。
“扶游,求你了,我是秦栩,我不知道秦鈎是誰,秦鈎是瘋子,是神經病,我不是,我是秦栩。”
他為了擺脫秦鈎這個身份,不惜承認自己是他從前最看不起的懦夫。
他只是想重新開始,不管怎麽樣,讓他變成乞丐,讓他變成殘廢,讓他變成小狗小貓也可以。
他只是想跟扶游重新開始。
扶游看着他,月光燭光照在他的面上,叫他潔白得不染纖塵。
他不能體會秦鈎的痛苦,也并不想體會他的痛苦。
只像天神對罪人的審判,平靜得沒有波瀾,卻将人打入最深的地獄。
“秦鈎,你竟然連承認自己是誰的勇氣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小狗鈎,你又要哭了嗎?吃塊巧克力補充體力,等會兒哭大聲點
【溫馨提示:現實中的小狗不能吃巧克力!會有危險!只有秦狗可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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