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班時間,沿海公路幾乎空無一車,遠方的道路給熱空氣蒸出一種潮濕而變形的假象。

談迎的車速與其說穩當,不如說保守。

周寓騎在後面開口:“怎麽跟小電驢一樣慢慢吞吞的?”

“什麽?”夏風沖散了他的聲音,談迎聽不清晰。

“我說,”周寓騎把自己耳膜叫破般用力,“開快點!”

“仿賽帶擋泥板不能開太快,懂嗎?”談迎也盡力嚎叫。

“什麽?!”周寓騎聽清了,卻無望地吶喊。

“帶人不能開太快!”談迎叫道。

“什麽!”

“我要對你負責,懂嗎?”

“嗷!!”

“……”

與其說回答她,周寓騎不如說更像自娛自樂地宣洩。

前方道路筆直無車,這樣良好的路況,任何一個老司機都會湧起飙車的沖動。

“抱緊點,我要加速了。”談迎心裏湧起飙車的狂熱,大聲提醒。

“抱緊了。”周寓騎的回應比夏風更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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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間那股束縛感牢實了幾度,但她可以明顯區分于安全着想還是揩油,當下只是勾了勾唇角。

然後,腳上慢慢給油,機車轟隆作響,川崎當真像個綠衣忍者飛馳在沿海公路。

周寓騎又高聲怪叫幾下,像小時候在巷子口朝她吹口哨的不良少年。

那時候談迎怎麽反應來着?

她怒目而視,給他們比中指,引得噓聲一片。

回想彪悍往事,談迎忍俊不禁,只聽周寓騎又喊——

“怎麽跟私奔一樣。”

“……”

若這真是浪漫逃命,夏風将是她和他的和聲,海浪拍岸會是喧嚣的鼓掌,遠方山嶺上的悠悠風車便是白色禮花。

談迎又給了點油,加速通過這段直路,到前方嶺腳拐彎才減速——

“要壓彎了,抱緊不要亂動。”

夏風帶走身體的大半火氣,直到停車才叫酷熱難耐。

下車的第一件事,周寓騎抓了抓自己的脖頸。談迎沒有綁頭發,一路發絲掃得他癢癢的,又空不出手撥一撥。

停車地方靠近漁民碼頭,遠處停靠着新舊不一的漁船,空氣泛着淡淡的鹹腥味。

談迎摘了手套,在小賣部買了兩個冰椰子,一人一個搬到太陽傘下的藍色快餐桌,吹着從工業風扇呼呼出來的半暖不涼的風。

周寓騎才反應過來護肘護膝還沒摘,挺妨礙行動。但看談迎也沒摘,當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談迎從背包掏出椰仙糕,叉子也不用,掀開盒蓋,托着底盤低頭豪氣地咬去大半。

周寓騎擡眼定定瞅着她,臉頰劃過一滴汗珠更像是眼眶的叛徒。

剛剛飙車吹走的郁悶,又跟積雨雲一樣悄悄在他頭頂聚攏。

阮茜霖說過,椰仙糕是談迎和前任的信物。

手中那塊椰仙糕,似乎變成了鋼筋水泥,啃不動了。

“我問你,你每次吃椰仙糕是不是都在懷念你的前男友?”

談迎給一股莫名的醋意潑暈了,怔忪一瞬,起身回頭。

就在周寓騎以為她嫌棄他的無理取鬧時,一股力量柔柔落在他的發頂。

“笨蛋,難道我每天喝奶前都要想一遍我媽嗎?”

談迎輕輕拍了拍他腦袋,哪怕跟拍大金毛沒什麽區別,他也恨不得立刻沖她搖尾巴。

可是表面還是要死死收着,淡定,不可太過自得。

“哦。”

他古怪吱了一聲,那滴汗珠墜落前襟,在暗色布料上開出好張揚的一朵花。

談迎已經走到小賣部的冰箱前,低頭觀察裏面的雪糕:“喂、小孩,你要不要吃雪糕,我覺得椰子不夠冰。”

周寓騎還沒回複,老板搶答道:“不夠冰嗎,早上就放進去了,怎麽不夠冰呢。”

周寓騎立刻給自己人撐腰,“我也覺得不夠冰。”

談迎朝老板使了個顏色:看吧,他也這樣說。

老板又咕咕哝哝一堆,談迎又問一次雪糕口味,周寓騎挑了老冰棍,說受不了雪糕的甜味。

今天太陽扭扭捏捏,出來瘋的小孩跟花果山的猴子一樣,還有不少沿着海邊棧道騎自行車的游客。

周寓騎咬一口老冰棍,冷不防說:“你前男友的衣服,我扔了。”

談迎沒想到是這個話題,目光一頓:“扔就扔呗,放我家壓箱底好久了。”

周寓騎問:“你們分了多久了?”

談迎不由蹙眉,“六七年。”

周寓騎梗直脖子,“還念念不忘?”

談迎不屑道:“哪來的念念不忘?”

周寓騎嘀咕:“衣服都舍不得丢。”

談迎輕嘆一聲,“認識太久,兩個人互相滲透,東西也好,人際關系也好,哪可能一把火就燒得幹幹淨淨。”

她話鋒一轉,轉移話題,“你談過的嗎?”

“沒有。”

“……”

談迎好好将他打量一遍,似想瞧出破綻,可惜知之甚少,只能看到皮毛。

“真的假的?你這條件,不至于啊?”

周寓騎的護肘挨着桌沿,斜斜靠向藍色塑料桌,“曲高和寡。”

談迎又盯着這位陽春白雪三秒鐘,謹慎開口,怕要洩露自己的下裏巴人審美一般。

“就沒有女生給你寫過情書?”

周寓騎咧嘴笑,朝她飛了一個眼神:“你要是給我寫,就成為史無前例的第一人。”

談迎嗤笑一聲,擡起一邊腳踝搭另一邊膝蓋上,舒服地歪了一會。

周寓騎又問:“你談過幾個?”

談迎說:“認真談的就一個。”

周寓騎像噎住,扯了扯嘴角:“不認真談的呢?”

談迎扭頭看向他,戲谑的眼神中似有那麽一點認真,仿佛在說:這不就有一個現成的。

但她卻說:“有些意外并不能随時剎車,機車載兩個人比一個人時慣性大,剎車距離就會拉長。”

周寓騎理解物理,卻無法理解她的情感。

“聽不懂。”

談迎也并非一定要他明白,當真一個人時慣性小,一下子就剎住車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望向遙遠的海面,好一陣沒有交談。

談迎看了快三十年的海,也盯不出海市蜃樓,無聊地回轉頭,只見周寓騎的眉頭還是一樣深刻。

“你不是本地人吧?”她問,對于一個認識幾天的人,現在才道出疑問似乎有點晚。

周寓騎點頭,“跟你車牌一個地方。”

談迎忽然想到在野海時喂他一股車尾氣,臉上笑容卻是另一番味道。

“你那天想搭我的車,是不是覺得遇上老鄉了?”

周寓騎誇張地哼哼:“誰知道碰見的是地頭蛇。”

談迎咯咯笑,“我在蒼城工作,那天剛好辭職回來。”

周寓騎頓了頓,“落葉歸鄉了?”

談迎搖頭,“就過一個暑假。”

“以後還回蒼城?”

“嗯,房子都買好在那邊了。”

他一旦涉及感情問題,就難掩侵略性,“婚房?”

談迎再度搖頭,故作不悅:“你這小孩怎麽那麽多問題。”

太陽又含蓄冒頭,遮陽傘外面的世界忽然堂亮,周寓騎再看向她時得微微眯眼。

“只是想多了解你。”

“不是,”談迎幹脆道,“前男友在這裏,我在那邊,所以咯。”

她擊掌一聲,一分為二攤開,又像鴨子撲水晃了兩下。

周寓騎更像對自己說:“你說起前男友真平靜……”

談迎站起身,雙手扶腰扭了一圈,兩只虛指了一下自己雙眼,然後往外伸:“人總要往前看,是不是?”

周寓騎低頭像琢磨一個哲學問題,但百思不得其解。

談迎嘿的一聲,像只無形的手,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她。

她的目光居高臨下,帶着引領之意以及一點點容易忽視的強勢。

“你想去海邊露營嗎?”

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睜大。

談迎說:“我查了一下天氣,這三天不會下雨,海邊不容易漲潮,過夜露營相對安全。”

周寓騎給挑起興趣:“上次那片海?”

談迎點頭。

周寓騎想了想,“還有誰?”

她反問:“你還想要誰?”

周寓騎如果這時候忍住笑容,一定顯得太小人得志。可他實在難以壓抑內心的狂風暴雨。

“我以為你要叫上你的朋友們。”

談迎思忖片刻,點點頭。

周寓騎的雙眼光芒轉瞬黯淡,像她今天剛見着那會一般。

談迎收斂惡作劇的心情,認真道:“第二天再叫他們來。”

周寓騎情不自禁站起,頓頓腳,簡直想蹦彈幾下,跟下水前的熱身運動似的。

只差談迎喊一聲“開始”,他就想立刻沖向偶然相遇的那片海。

“我能不能有個小願望?”

談迎掃來一個“說說看”的眼神,或說她沒這種許可,周寓騎渴切的內心過度解讀了。

他有點自顧自地說:“你說過你以前是美術生,是你爸爸一手帶出來的。”

談迎立刻點頭,似在說:然後呢?

“那天你爸爸畫了什麽,”周寓騎說,“我沒看見,不知道這是不是你們的業內規矩,作品也可以不用向模特展示。”

“不是,”談迎立刻道,“他可能對作品不太滿意,不想給別人看,就這麽簡單。畫師的手感和狀态也不是每次都能達到最佳。”

周寓騎難得虔誠,如果在西方社交禮儀中,恐怕他已經低頭吻了吻她的手背,“我想請你給我畫一幅,可以嗎?”

談迎可能想岔了,挑了挑眉。

周寓騎露出一點小自得,雙手做了一個她曾做過的動作:在眼前括出一個隐形的葫蘆曲線。

“像你那天說的,畫深刻又全面的肌肉線條,全面,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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