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談迎今晚喝了點酒,周寓騎像上次一樣叫代駕送她回家,然後才自己回來。
他覺得今天很完滿,介紹了欣賞的師傅給她認識,也似乎修補了昨日龃龉。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周大少爺心血來潮,恨不得立刻學會海膽炒飯,再給他的姐姐炫一把。
他來到鐘逸的廚房,明明沒沾酒,卻一副醉态的笑靥。
“教我海膽炒飯吧。”
鐘逸頓了頓,冷淡道:“海膽今天用完了。”
周寓騎卡頓一瞬,雙目重新泛光,兀自發笑。
這副情窦初開的神态鐘逸并不陌生,許多年前他也經歷過,但現在只剩下刺痛。
他的目光暗了暗,卻又不為人知。
周寓騎跳脫地說:“我們去運動吧,來9樓游泳池找我,今晚我包場。”
鐘逸剛想拒絕,哪個打工仔願意下班還跟老板一起混?
但周寓騎一如既往的熱忱很輕易能打動人,“你也來吧,我一個人挺無聊,上面有全套用品。”
或許談迎也是周寓騎無聊停靠的某一站而已?
鐘逸知道有這麽一天,談迎會重新屬于別人,即使知道自己沒希望,他也自私地盼望不要是他認識的人。
室內游泳池波光浮動,周寓騎在池子另一頭打招呼,鐘逸隐隐聽見空曠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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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走近,周寓騎在躺椅上說:“游一個來回試試?”
泳池大概是半标準的長寬,二十來米的長度對以前的鐘逸真不算什麽。
鐘逸笑了笑,“放五年前可以,現在夠嗆。”
周寓騎好勝心不是太強,只是消遣,當下改口:“游到對面?”
“行,先熱身。”
鐘逸打開白色浴袍的腰帶,赤露一聲勁瘦又不張揚的肌肉。
周寓騎小小噓聲,“不是我說,你真是翠月灣後廚裏面身材保持得最好的。”
職業關系,其他廚師基本都有小肚子甚至雙下巴,虎背熊腰,尤其結婚後的更加突出。
鐘逸撩開浴袍搭到另一張躺椅上,垂眸笑了笑,“以前女朋友太優秀,不得不跟上她的步伐。”
老馬曾說,椰仙糕是鐘逸和昔日女友合作的産物,那位美術高材生提供了造型設計。
看來所言不虛。
周寓騎不好打探分手原因,含糊道:“你這影響也太深遠了。”
鐘逸像自知不是好話題,看他一眼,點點頭不再多說。
周寓騎站他的右邊,一起熱身完畢後,由他發令,倒數三二一齊齊鑽入水中。
池水的波動規矩而溫柔,不像海水那般暗潮湧動。在泳池游泳只需克服水的阻力,而在海裏卻要警惕潛在危機,有不聽話的水草,陡變的暗流,更或者是淺水鯊魚。
周寓騎竟湧起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乏味感。
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
他還有對手。
“老當益壯”的鐘逸正奮力破水前進,跟他并駕齊驅。只要他再走神一瞬,鐘逸就能超越。
周寓騎斂了心神,舒展四肢,拼命向前。
偌大的泳池只有連綿不斷的水花聲,跟一種變形的鞭炮似的。
觸岸那一刻,周寓騎和鐘逸的腦袋同時冒出水面,互相盯着對方。
周寓騎扶着池沿,抹了一把水花,“不賴啊!”
鐘逸搖搖頭,“老了,游到半路感覺有點喘,還是年輕好。”
周寓騎撐着池沿坐上來,小腿泡在水裏,“看樣子你應該沒少到海裏撲棱。”
鐘逸也學着他的樣子,撐起轉身坐在池邊,支起左邊膝蓋。
“可不是,年輕時候根本沒把泳池放在眼裏,夏天都是跑到海邊,從懸崖上一頭紮進海裏。”
路數比談迎的還生猛,聽着趣味盎然。
周寓騎巴不得他能年輕幾歲,讓他一堵風采,甚至捎上他去歷險。
他扭頭看向鐘逸,“海裏沒暗礁?”
“有些地方有,有些沒有。當然不會随便找個懸崖就跳,那是自殺。跳水聖地都是經過大家親自摸排,一代又一代流傳下來的。”
鐘逸手肘随意搭在左膝蓋上,姿态惬意閑散,單憑這副模樣就能猜到他為什麽能吸引優秀的前女友。
周寓騎不得不承認,鐘逸還挺有魅力。
他剛想接茬,鐘逸左邊大腿側一串紋身闖進視野,醒目而特別,詭異又熟悉。
鐘逸留意到他目光,也低頭看了一眼,“怎麽了?”
周寓騎聲音像久旱,幹啞低沉:“你的紋身,挺特別。”
鐘逸目光一頓,笑容清淡:“年輕時候和前女友一起紋的。”
“像條吊墜……”周寓騎聲音冷冰冰的,“是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吊墜紋身從泳褲邊緣開始走向膝蓋,鐘逸逐一指着他曾見過的等比縮小的圖案:
“峨眉月,代表月初;
“六芒星,夜晚;
“船和錨,在一艘停着的船上;
“20070402,我和初戀第一次——”
周寓騎像被池水灌滿,渾身沉甸甸。
他冷聲打斷:“那天不是星期一嗎,你們應該在上學或者住校。”
“翹課了啊,”鐘逸訝然一瞬,“你竟然知道星期幾。”
“翹課”一詞似比吊墜紋身還要鋒利,那明明是他和談迎的“暗號”,卻仿佛被剝奪與霸占。
周寓騎忽然撐着地板站起來,帶出水花飛了幾顆到鐘逸臉上,也毫無歉意。
“你随便說個日期,我都能知道是星期幾。”
周寓騎繞着泳池往浴袍那邊走。
鐘逸目光追随,直到周寓騎撿起浴袍披上,與他隔着泳池對望。
“不游了?”他問。
明明看不清周寓騎的表情,但鐘逸能明顯察覺到他那股隐然怒火,灼熱而煩躁,慌亂又痙攣。
前不久他剛剛給同樣的火勢灼傷。
周寓騎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一池涼水依舊波光粼粼,寂寂清清,只是無法撲滅心火,便成了礙事。
電梯在9樓停下,裏面僅有的一個人放下幾乎擋臉的旅游宣傳冊,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游泳去了?”餘菲然靠着電梯內的扶手問。
她的房間就在周寓騎的隔壁,他連樓層都不必按了。
周寓騎像耳朵進水失聰,半天沒說話。
餘菲然很久沒見識過“愛理不理”的周寓騎,小學時他經常聽着別人的話就走神,腦算自己的數學題,說話者很容易感覺到不被尊重,他曲高和寡的名聲就這樣來的。
小孩子表達的方式直接激烈,那會用的是怪胎、怪人,甚至是呆子和神經病。
可能後來被家人耳提面命多了,周寓騎終于多了一點人味,知道要維持一定的禮貌,雖不是有問必答,起碼不會直接無視人。
餘菲然知道面對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不可能拿出對男朋友的要求框住他。
她把宣傳冊給他看,“這裏有包海釣船出海釣魚,感覺挺有意思,我們明天要不要去?”
周寓騎昨天剛看過這本花花綠綠的冊子,當下眼神也不多給一個。
“我今天剛跟她去了。”
餘菲然:“……”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收起冊子,瞄了他幾眼,忽然冒出一個大膽又概率極高的猜測。
“被甩了?”
“……”
周寓騎臉上表情可稱之為滞澀,餘菲然知道猜對了,不對也十有八九吻合。
她當下湧起一股報複性的快感,轉而進化成“你也有今天”的感慨。
這應該是周寓騎的C面。
旁觀似乎比參與更享受,起碼她不會失控與受傷。
餘菲然揶揄道:“我就說啊,她那麽美豔飒爽,我要彎了第一個找她。”
周寓騎扭頭惡狠狠瞪了她一眼。
電梯抵達27樓,周寓騎和餘菲然一前一後走出。
“真不去海釣?”
餘菲然在自己的門前最後問。
“不去,”周寓騎按密碼開鎖,“我的腦子裏都是她。”
餘菲然翻了一記瀕死的白眼,扯扯嘴角閃進房間。
昨夜談迎将被子踢下床,醒來打了好幾個噴嚏,像給人詛咒上了一般。
她照常點單、洗漱、下樓拿外賣,然後便瞥見鐵藝大門像鑲了一個人。
她非常懷疑周寓騎跟那位雨傘小姐有千絲萬縷的血緣關系,不然怎麽會招呼不打,跑到別人家門口當石獅子。
談迎給他開門,“來了多久了,怎麽沒按門鈴?”
周寓騎眼裏沒了往常的光,跟只落湯雞似的,“怕吵醒你睡覺。”
談迎說:“就不怕我不在家?”
周寓騎說:“看你窗簾沒拉開。”
“……倒還挺聰明。”
談迎瞥見他拎着熟悉的袋子,笑道:“又給我帶椰仙糕?”
周寓騎遞過來的不止椰仙糕,還有手榴.彈似的抱怨:“你是不是早知道鐘逸在翠月灣工作,才點名要椰仙糕?”
談迎愣了一下,袋子拿着不是,扔掉更不是,還回去估計他也不會接。
周寓騎的連珠炮還沒發完:“椰仙糕是你跟鐘逸的作品,是定情信物,所以你才念念不忘是不是?”
談迎捋了一下鬓發,随意望了眼周圍,才掃他一眼,仿佛他跟周圍景物沒什麽區別。
“你知道了。”
“是啊,”周寓騎說,“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很意外?”
他應該更意外,清華高材生竟然跟職高生談過戀愛。
談迎淡淡地說:“這也不是什麽大秘密。”
正是她這副不當一回事的樣子,才真正激怒他。
“你才什麽時候開始——”
“甜酒小圓子。”談迎說。
周寓騎眼睛瞪得跟石獅子一樣大,“從一開始?”
談迎點頭,“大概猜到,香煎乳扇條,最後的勾芡,還有玫瑰花醬,一模一樣的做法。”
周寓騎咬牙切齒,“玫瑰花醬是你要加的。”
談迎:“……”
昔日情侶的癖好互相滲透,不分彼此,成就出暢銷之作的椰仙糕,以至于忘記哪部分屬于自己,哪部分屬于紀念。
周寓騎像盯久了太陽,雙眼發澀,隐隐泛紅。
“談迎,耍我很好玩是不是?!”
談迎第一次被他直呼姓名,同樣第一次承受質問,但奇怪的是,她并沒氣憤,而是湧起一股解釋不清的無奈。
“我沒有存心耍你,”她試圖平靜分析,“他只是一個過去的朋友,沒必要拉進來讓事情變得複雜。”
“你把初戀叫做‘過去的朋友’?”周寓騎好像聽到笑話,“那我算你的什麽朋友,一起吃飯的朋友,一起露營的朋友,一起互相看過——”
談迎不自覺蹙眉頭,像是有點弄不明白他為何耿耿于懷。
這個小表情徹底擊潰了周寓騎的防衛,令他湧起小題大做的羞恥。
“我對你什麽态度、什麽感情,你是真看不出來嗎?”周寓騎嗓音像下雨的前奏,帶着一股壓抑的潮濕,“我喜歡你啊!”
這下輪到談迎變成石獅子,石化,眼睛瞪圓,嘴巴微張,心裏的話像含着的那顆球吐不出來。
周寓騎難掩失望,近乎控訴:“你根本沒當一回事對不對?”
“……”
她的沉默如刀,令他躲閃不及。
談迎思索的不是回答,而是另一種解釋。
“你沒有談過戀愛,”她說,“或許你就是這段時間無聊,剛好碰見一個跟你一樣有空的人,天天和你呆在一起,才會産生這種錯覺。就像在旅游途中碰見的驢友,一旦回歸正常生活,那份念想淡了、斷了,這些天只是一段美好的小插曲。”
“你憑什麽懷疑和否認我的感受?”周寓騎說,“你就是仗着自己比我大幾歲,就把我當弟弟看,覺得一切都很可笑,對嗎?”
這是一個好借口的,談迎豁然開朗,飛快道:“是,你也知道我比你大不少,經歷比你多,不可能把一個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弟弟當發展對象,聽懂了嗎?”
天空驟然轉陰,又是陣雨的預兆,談迎眼前忽然飄來一片更近的陰影——
“但是弟弟喜歡你。”
周寓騎出其不意捧住她的雙頰,低頭貼了貼她的唇。
柔軟,幹燥,溫暖,轉瞬即逝。
他松開手,看着她的眼睛,:“真的很喜歡你。”
談迎的錯愕太過短暫,甚至沒有掀起心跳狂瀾,等撲通撲通的聲響敲擊胸膛,憤怒終于降臨,一下子掩蓋她的其他情緒。
啪的一聲,談迎把巴掌印留在他白皙的臉頰,卻和他一起分享了火辣辣的痛。
周寓騎像當初的點煙樁般一動不動,甚至沒有一絲意外,只有落寞與決絕殘留臉上。
“值了。”他沉聲說。
“滾。”
談迎吼不走他,便把椰仙糕甩回他懷裏。
周寓騎沒接,紙袋便跌落腳邊。
她轉身重重摔上鐵藝門,頭也不回消失在門廊。
陣雨如注,啪嗒落地,遠處隐約傳來人們避雨的嘆息,空氣泛起泥土的味道,一股熱氣從腳邊升騰,似把每一個毛孔都堵住般窒息。
但不出三分鐘,雨又歇了,像嘲笑他一般,轉到他的心裏繼續下。
一把傘悄然停在了周寓騎的另一邊,餘菲然手裏提着跟地上一樣的紙袋,張望不見人影的院子,唯獨不看身旁的男人一眼。
“回去吧,跟我回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