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甄陌的聲音變得平平無奇,仿佛麻木地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情一樣:“然後,他就不見了。消失得很幹淨。我早上出去上班,晚上下班回家,他就不見了,他的東西也全都帶走了,仿佛他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一樣。那時候,我才感到了巨大的恐懼。我到處去找他,發了瘋一般。我找遍他所有的朋友那裏,可他好像給他朋友都訴過苦了,說我脾氣太大,老是埋怨他生意失敗,不體諒他,跟我在一起實在是沒法過了,因此他的朋友都對我沒什麽好臉色,也都說沒看見過他。我找了一個星期就放棄了,也什麽都明白了。這時候……離我挪用公款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有代理商催貨,卻找不到我,就把電話打到了公司,于是東窗事發。而我……只是覺得很疲倦,一直躲在安寧那裏睡覺,只想一睡不起。公司很快報了警,然後,警察找到安寧家,把我抓走了。”

薛明陽看着他蒼白的臉,卻一直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心裏忽然一絲絲地抽疼起來。

甄陌似乎越來越冷,淡淡地道:“接下來的事就是按法律來了。在公安局,我什麽都不說,其實倒不是對抗,實在是覺得疲倦,一個字都不想說,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真的無所謂了。然後,很快就批捕了,我從拘留所轉到了收審所,在那裏呆了3個月。那裏面……環境……很不好,我吃過……很多苦,那些人……很饑渴,都快要憋瘋了……我從來沒有反抗過,只想……死了算了。後來……關進來一個老大,他們都叫他大哥。他看了兩天,對我起了恻隐之心,就護住了我,不準他們再動手,然後,又問我到底是什麽事進來的……我……這才告訴了他……他送了消息出去,讓人幫我找。過了半個月,傳回來的信息是,他在拿到我最後一筆錢的第三天,從北京飛到溫哥華。他辦的是移民,當時已經結婚,對方是加拿大籍的中國女人,比他大,離了婚,沒有財産。雙方各有所圖,所以辦得很快,據說那個女人是半年前回國,與他結婚的,現在已經懷孕。也就是說,他生意剛剛失敗的時候,就在打這個主意并且立刻實施了,卻不但将我蒙在鼓裏,還一直在騙我幫他搞錢。”

薛明陽看着甄陌,卻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半張臉。他一直用修長的手擋住了自己的額頭、眼睛、鼻梁,幾乎擋住了大半張臉。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能夠清楚地看到,甄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甄陌的聲音仿佛隔着厚厚的布簾,顯得有些模糊:“我聽了之後,無話可說。我是個白癡,自作自受,沒什麽可憐憫的。那個大哥告訴我,像我這樣的罪名,挪用公款超過了100萬,只怕會判無期,最少是20年。我當時只說了一句話:‘死刑最好。’他也就沉默了。……不久,北京總公司的律師來看我,對我說,總部的老板調看了我的檔案,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考慮一下,如果我跟他3年,這100萬就一筆勾銷。我根本用不着考慮,立刻就答應了。後來,那個大哥也說我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居然會遇到一個也是GAY的老板,而且我又長得好,總算是救了自己一條小命。”說到這裏,他又苦笑了笑。

薛明陽咬住了牙,眼裏滿是陰郁的狂飚。

甄陌的聲音裏有了一絲疲倦:“很快,北京總公司的老板交代下來,那100萬由他私人墊還,算我借的。公司撤銷了訴訟,又去公安局銷了案,我就被無罪釋放了。從收審所裏出來的第二天,律師便陪着我到了北京,讓我打了張100萬的借條,然後把我交給了老板。……老板很有名,比我大15歲,被媒體稱為著名的青年企業家,看上去外表斯文,溫和儒雅,我還想着這3年不會很難過。誰知……他在床上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嗜好,我第一次跟他上床,就差點送了命……”他的手有了一絲輕微的顫抖。

薛明陽終于後悔了,不該在這個公共場合跟他談。他想砸東西,又想過去擁抱那個令他憐惜不已的孩子。可他現在卻什麽也不能做,只能坐在這裏看着。

甄陌的聲音卻似恢複了冷靜,緩緩地說道:“我……那時候……只覺得沒什麽不能忍的,總比進監獄過一輩子強,被一個人折磨總比被許多人折磨要好過得多。再說,他……除了在床上外,對我還算是很照顧,給我住的公寓很大,設備先進齊全,還請了保姆做家務。他一直說我長得很漂亮,總喜歡為我買各式各樣的名牌服飾,讓我穿給他看,然後再将我拖上床,親手把那些衣服脫掉……對這些事,我都沒什麽可說的,總之他要怎麽樣都可以……但他又嫌我不夠熱情,太冷淡,總會把我往死裏整……漸漸的,我又學會了把身體跟感覺分開,讓身體在他下面達到高潮,感覺上卻是一片空白,那樣一來,日子會好過一些……一年之後,他看我一直逆來順受,似乎對我有了一點信任,就讓我當了他的私人助理,會每月給我一份工資,其實無非是司機、保姆、打字員,當然主業是随時随地陪他上床。不過,我還是跟他學到了不少東西,譬如場面上的應對自如,譬如如果管理一個大型集團,如果迅速果斷地處理各種事務。到後來,他喜歡帶着我出去應酬,因為常有他的朋友誇獎我,似乎很羨慕他,他就覺得很有面子,以後在床上折騰完後,也會賞點醫藥費下來。……就是這樣,我在北京過了3年。在我心裏,卻仿佛過了30年一樣,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我25歲生日那天,離我們的約定還剩下3個多月,他曾經問過我,需不需要他幫我殺了薛明?如果我想,他立刻替我辦,條件是讓我再跟他3年。我很清楚地告訴他,不。那個晚上……他幾乎把我拆成了碎片……我整整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地。後來,他就天天折騰我,一夜也不放過,直到我們約定的最後一天。過了午夜12點,他放開了我,從床上起來,告訴我說:‘你自由了。’然後把我當初打給他的借條放到了我身旁。那一刻,他又教會了我一個重要的品質,守信用,重承諾。……我在床上又躺了10天,才能夠勉強起來。他沒有再出現,只派他的律師過來。我把房間鑰匙交給了他,然後收拾自己的東西。其實都沒有什麽是我自己的,只除了幾本書。律師說我可以帶走所有的衣飾。我想着将來重新找工作,總是用得着,就帶了一些衣服,然後自己買了一張火車票,就回來了。律師說他有張支票要給我,不過我沒要……算不得賭氣,只是覺得沒有必要。那3年,是我欠他的,現在還完了,如此而已。”

薛明陽看着他,似乎看見有什麽東西正随着他緩慢的講述而從他的身體裏悄悄地溜走,他突然想大喝一聲:“別再說了。”喉頭卻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甄陌淡淡地道:“後來的事其實你大部分也都知道了。我回來,租了房子,安頓下來,然後找工作,後來碰到了你。一開始抗拒你,甚至恨你,是有些錯覺。後來,發現你是你,不是他,所以覺得很抱歉,就帶你回了家。然後你對我很好,我……重蹈覆轍,又動了情……再後來,就是現在,我……只想告訴你,我跟你擁抱的時候,你就是你,不是別人。……就是這樣,OVER。”說到這裏,他拿開了臉上的手,擡起眼來,非常疲倦非常疲倦地對薛明陽笑了笑。

薛明陽看着他,臉上滿是疼惜,喉頭一直哽着,說不出話來。他後悔了,非常後悔,他後悔自己誤會甄陌,為了自己該死的面子,不肯立即去與他溝通。他後悔沒有阻止甄陌說下去。他就這樣親眼看着甄陌坐在自己眼前,看着他心裏的那一點點愛緩緩地消失。現在的甄陌就像是他初見那時的樣子,對四周的一切都十分冷淡,抗拒,充滿了懷疑與戒備,有種深深的發自內心的疲倦,似乎什麽都放棄了,什麽都不再堅持。

甄陌看向窗外已變得有些冷清的街道,輕聲說:“我的話完了,謝謝你能聽我說。我們……就這樣吧,到此為止了。”說完,他站起身來,大步離去。

薛明陽趕緊站起來要追出去,卻被服務員攔住,客氣地問道:“先生,請問您是要買單嗎?”

他急急忙忙地返身從椅子上拿起大衣,從內袋裏掏出錢包,拿出100塊遞給她,說道:“不用找了。”便沖出門去。

濃濃的夜色裏,甄陌已經沒有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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