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淚珠滾落臉龐,不聽使喚。

被季檀月周身撲面而來的壓迫感震懾,仿佛整個人都被剝光看穿。

臉頰透出幾道血色痕跡,觸目驚心,朝宛撐着最後一口氣,肩膀微顫,緊瞪通紅的眼。

“我、我沒名字……”

耳邊仿佛響起潺潺雨聲,永遠不會停歇。

這段劇情,是含雲和小侍衛的初遇。

磅礴雨天,段縣饑民蜂擁而至,因為急,不知多少草鞋卷在泥水裏,也不知多少人因踩踏致死。

人們像餓狼一樣迎接如天神般赈災的溫婉女子,只有一個瘦猴似的女孩蹲在屋檐下,分外不齒,眼中夾着仇恨。

有什麽好搶的?只不過是些破爛稀粥。

可那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像是聽到了心聲,就這樣蹲在她面前。

竹傘傾瀉在兩人頭頂,懷裏被揣進了溫熱的牛肉餅。

“跟着我,天天都能吃到餅。”女子掩在傘下的唇微彎,盯着屋檐下小狼一樣的女孩,“你……”

不知是怎麽了,她話音中斷,忽地緊蹙秀眉,抽出手帕掩在唇邊。

幾聲輕咳,白帕染上連綿紅梅。

女孩看愣了。

警惕心放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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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着牛肉餅,睜大雙眼,像是在黑煤灰似的小臉上鑿開兩汪清泉。

含雲若無其事地收好手帕,仿佛剛才的事從未發生過,只是微笑着去摸女孩亂糟糟的頭。

“跟着我?”

女孩低頭咬了一口餅。

太香了,她沒出息地使勁點頭。

這一應,從此将餘生十幾年都拱手獻上。

她甘心成為她最肮髒的那道影子。

回過神的時候,眼角淚珠已經被人用指腹輕輕擦除。

季檀月微嘆一聲,撤回手。

朝宛朝後縮了縮,抱住自己,蜷成一小團,低聲道歉:“對不起,季老師。”

劇本裏,此時的小侍衛還是帶着刺的,雖然懼怕,卻沒有到落淚的程度。

雖然試着共情,能代入角色中,可她卻總是控制不了細枝末節處的表現。

揉了揉發酸的臉,眼圈仍舊很紅。朝宛夠來劇本,仔細揣摩。

忽然,劇本被悄悄抽走。

“不用看了。”季檀月聲音柔和,又恢複了平時的語氣,“跟我上樓。”

朝宛站起身,腦袋裏還是暈暈的,被劇本中想象出的畫面充斥着。

她跟在季檀月身後,想了想,小聲問:“是要去做檢讨嗎?”

季檀月步子慢了幾分,沒回身,嗓音卻染上笑意,“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可以。”

朝宛睜大眼,揉着熱意逐漸蔓延的臉,分外懊惱自己多話。

到了卧室,季檀月取了睡衣去洗漱,走前,把手提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示意她看。

等到腳步聲遠去,空蕩別墅裏響起隐約水聲,朝宛才大着膽子去翻。

都是《西川月》相關的一些文件,其中,關于選角的一張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影(含雲侍衛):江倘、朝宛(待定)]

心中突然不聽使喚地咚咚響。

就算之前拒絕過,季檀月還是給了她出演這個角色的機會嗎?

怔楞猶豫的工夫,浴室裏的水聲已經停了。

裹着黑絲綢睡衣的女人走出來,望着已經縮到床邊的朝宛,唇角稍彎。

啪嗒一下,關了燈。

黑暗中,她擁住身子驚慌顫抖的女孩,帶到自己懷裏,“打算怎麽檢讨?”

因為看不到人,朝宛摸索了好久,聲音也在抖:

“季、季老師決定就好……”

她拒絕不了,提出的想法也會被季檀月拐彎抹角變成其他暧昧要求,倒還不如乖乖聽話。

朝宛不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塗抹上一層任人施為的暗示,更沒發覺,她依附着環住女人腰身的動作,以及萦繞着的慌亂吐息,都分外惹人遐想。

季檀月的發尾沒有完全吹幹,拂在臉上,有些發癢。

朝宛摸黑撥開了幾縷,忽然,溫熱覆了上來。

鼻尖抵着鼻尖,熱意逐漸攀升,好聞的洗發水氣息萦繞在周圍,與花香交疊。

她被季檀月抱着倒進軟被裏,躺在一起,交換缱绻親吻,直到氧氣枯竭。

需要多費口舌的親昵檢讨。

只是,時間難免久了一些。

朝宛被濃甜花香蒸得神思醺然,好不容易才掙紮開,身上已經起了一層薄汗。

“季老師……”腰被禁锢在臂彎裏,她輕拽女人的睡衣領口,祈求,“可以了。”

雖然演技不好,但她下次一定會好好琢磨劇本的。

否則,整夜都會被折騰得失眠。

季檀月吻了吻她的耳尖,順水推舟,“累了?那好。”

卻沒有放她回房間的意思,依舊緊緊環抱着她。

發絲糾纏不清,混雜暧昧氣流,像是情人睡前的溫存。

朝宛小心挪了個舒服的位置,心髒卻像是被攥住,一下一下,幾乎跳出來。

這或許是她第一次清醒的時候,和季檀月這麽親密。

意識逐漸迷蒙,睡前,她隐約聽見季檀月柔聲問:

“朝宛,今天有人來這裏找你嗎?”

沒有聽出什麽不快情緒,朝宛蜷成一團,放松防備心點了點頭,蹭在女人柔軟馨香的懷抱裏。

發絲被輕輕撫弄,很舒服,季檀月開口:“睡吧。”

朝宛總算困倦阖上眼。

可這一夜,不知是夢,還是睡前場景的接續,她總覺得有人在不講理地繼續作亂,把她攪得呼吸不穩,淚水漣漣。

那人很壞,總在她即将喘不過氣的時候松開唇,又在她要逃開的時候扳回她,繼續傳遞連綿缱绻的吻。

花香也藏了些失去沉緩的躁動,竟然有些微微泛苦,木質調包裹住她,再也掙脫不開。

第二天醒得早,朝宛坐起身,習慣性地打量四周。

發現了一個意料外的人。

平素總是不見影子的季檀月,今天竟然還在房間。

她背對着朝宛,在侍弄花枝,仔細裁剪後,插進窗邊的瓷玉花瓶裏。

花瓣細碎晶瑩,枝莖翠綠,是一支重瓣晚香玉。

聽見細微聲響,季檀月這才把窗簾別起來。

日光透入房間。

她向朝宛颔首,“今天公司沒有安排你的行程,收拾一下,跟我走。”

交代完,女人沒多說什麽,随房外等候的助理離開卧室。

朝宛整理好自己,走前,悄悄回頭去看了一眼窗邊那枝姿态優雅的純白花朵。

晶瑩剔透,與世無争,就連香味都是淡淡的,透着奶意。

但只有夜晚共處一室的人才會知道,那是一種馥郁的沉淪,豔麗的危險。

司機驅車,十幾分鐘後,到了某寫字樓大廈下。

等待電梯時,季檀月對鏡理了理發絲,柔聲問:“昨晚看到我手袋裏的文件了嗎?”

朝宛點了點頭。

是《西川月》的幾份文件,上面寫着,她是小侍衛“影”的待定。

“季老師帶我來這裏,是想讓我去試鏡嗎?”朝宛垂下眼。

可她會毀了這部劇。

名單裏那個排在她面前的名字——江倘,是已經出道很久的演員。

臉生得中性飒爽,很貼合影的人設,演技也比她好上不知多少。

從昨晚和季檀月對戲的短短幾分鐘,朝宛就已經明白,她完全沒有出演這部劇的能力。

就算如此,季檀月卻還是帶她來了這裏面試。

就像金主對金絲雀的偏袒。

電梯到了,幾人進去,助理按下頂層按鈕。

“我的确有讓你鍛煉一下的想法。”季檀月開口,“但名單上寫了,你只是待定,多或少,都不影響劇組開機。”

朝宛安靜聽着,心中失落。

“程導很欣賞你,如果喜歡影這個角色,就去試一下。”

頭頂忽然覆上溫熱觸感。

季檀月輕輕梳理她的發絲,毫不避諱。

朝宛睜大眼,忽然發覺斜對面還站着助理。

可電梯空間太小了,躲似乎也躲不到哪裏去。

助理對上朝宛視線,神色如常,甚至捧着文件,在朝她禮貌微笑。

朝宛抿了抿唇,臉頰逐漸升溫。

電梯門開啓,季檀月收回手,與助理率先走出。

“我會在旁邊看你試鏡,但不能決定你的去留,一切決定權都在程樓。”她偏頭,和朝宛交代。

“好好表現。”

推開試鏡場地的門。

房間不是很寬敞,甚至連制片人員都沒來齊。

只是一個小配角的試鏡,興師動衆才奇怪。

朝宛跟在季檀月身後,看她和場地裏的其餘人颔首示意,自己也禮貌地打了招呼。

坐在桌前調試取景器的是程樓,旁邊的長凳上有位看劇本的短發女人,應該就是江倘了。

出乎朝宛意料之外,阮柔也在,正撐着下颔,朝她善意笑着,臉上的梨渦分外甜。

“人都來齊了?”程樓撣撣手,站起身,“那就開始,争取兩小時之內完成。”

朝宛坐在江倘身邊,看她把劇本放在長凳上,嗓音沉穩:“我先來吧。”

程樓點頭,比了個手勢。

攝像機開啓。

朝宛愣愣看着江倘三秒入戲,就算是對着空氣,表演也流暢自然。

她選擇的片段,恰巧是昨夜自己和季檀月對的那個情節——

含雲和影的初遇。

從警惕,再到逐步消解防備,情緒遞進,代入感十足。

直至最後吃牛肉餅那裏,江倘把小孩子早熟卻又稚嫩的神态诠釋得入木三分,幾乎讓人忽略她原本的年紀。

朝宛從來沒有看過這麽精彩的表演。

前世被圈子局限,她誤以為周圍就是全世界。

可走到舒适圈外,區區競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配角,就足以讓她覺得自慚形穢。

“感謝,請等待後續消息。”程樓朝江倘點頭,表情很是滿意。

季檀月與阮柔低聲讨論片刻,在紙上寫了什麽。

“朝宛。”程樓叫她。

朝宛起身,走到試鏡組面前。

她深鞠一躬,長發遮住面上無措神情。

經過剛才的旁觀後,她已經開始束手束腳,原本決定要表演的片段也有點失去信心。

連昨晚那段最簡單的初遇都難以掌握,其他需要複雜情感的戲,她似乎更演不了。

“開始吧。”程樓提醒。

幾雙眼睛注視過來,包括季檀月的。

情緒如常,甚至帶了些審視。

緊張感到了臨界值,心中似乎也沒那麽繃緊了。

朝宛垂下頭,開始醞釀感情。

昨晚和季檀月對戲的畫面飛速閃現。

含雲是個病弱卻野心勃勃的暴君,而影則是她行進的墊腳石,随時都可以抛棄。

影卻将含雲看成夾縫裏唯一的光,癡癡追随,忠心不二。

小侍衛影飛蛾撲火的一生,在腦海裏飛速流轉複現。

朝宛很想演好這個角色。

緊抿了一下唇,她跪在實木地板上。

雙手交疊在額前,朝想象出來的對戲者深深叩首。

卻良久未起。

“主上。”聲音哽咽,因為驚懼還在打着顫。

“……他死了。”

這場戲,是影第一次被含雲派去殺人後回來複命的情節。

她才十四歲,臉上迸濺的血還沒來得及擦,清澈的眼睛染上污穢豔色。

今天恰巧是她的生辰,宮中無人關心,可她的主人含雲卻知道。

走之前,溫婉病弱的女子捧起她臉,笑着交代——

“殺他,與賞這壺酒做壽禮,你擇其一。”

那是壺鸩酒。窗外飛入內室的貪食鳥兒輕啄幾口,很快沒了生息。

可影不想死。

仿佛聽見了上位者輕描淡寫的“擡起頭”,朝宛肩膀微微發抖,脫力般從地上緩慢支起身子。

因為手滑出汗,還踉跄了一下。

程樓略挑了挑眉,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

朝宛能演出這個足夠诠釋人心的小細節,是她沒想到的。

仿佛看見面前的含雲從高位上站了起來,嗓音溫和,說,“做得好。”

朝宛哽咽着,卻又不敢發出聲音,嘴唇顫抖,縮成一團。

倏然,她擡起臉。

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下颔似的,臉上表情吃痛又慌懼。

殺人時都沒有流一滴淚的影,只不過對上女子疑慮眼神,眼圈就頓時紅了。

長公主在懷疑她,這是她難以接受的。

“你害怕?”果不其然,含雲開口。

女子嘲弄至極,忽地搡開影的臉,像是多看一眼都覺厭棄。

“那就離開府邸,不要再為我做事。”

朝宛失神睜着眼,淚珠無聲滑落,将嘴唇咬得發白,盯着近在咫尺的柔美面頰。

從前怕,這一夜過後,卻不怕了。

她嗓音稚嫩脆弱、卻又藏着幾分狠厲。

“奴願為主上殚誠畢慮。”

就算生辰禮是那壺毒酒,又有何妨。

只要能得長公主信賴,她什麽都願做。

程樓勾唇,望着取景器裏的人,很是滿意。

“季前輩,你簽的這個新人……”阮柔低聲和季檀月交流。

“真不錯。”

季檀月微笑,不置一言。

只專注地望着不遠處的朝宛。

璞玉是會發光的。

或許,以卧室檢讨為借口的演技磨砺,還可以再多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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