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正視(捉蟲)
國師姓郁, 名楚昂。
郁楚昂不滿十歲的時候,就從父輩口中得知國師府一脈也是皇族血統,不過他們這一脈隐在暗中, 自大楚開國以來便以國師府立足,每一代傳人都毫無例外成了大楚的國師。
國師雖無法享受天下權柄盡在一人之手的榮光,可他們在大楚的特殊地位,也讓國師府成為神秘莫測,地位尊崇的所在, 只有每一任帝王才能知道國師府的秘密。
郁楚昂十一歲被父親送走, 他們這一脈世代都在尋找破除郁氏詛咒的方法,是的, 一個詛咒,所有郁氏族人都活不過五十歲。
這個詛咒發源為何, 因何而起已經遠不可考,反正自他記事以來,就眼睜睜看着父親為此事尋訪名山大川,拜訪隐士大能,佛禪之學, 玄道之問,父親無一不精, 可窮極一生,父親也沒能找到解除詛咒的方法。
他爺爺是四十四歲過世的, 到他父親, 三十九歲就離開了人世,皇室也是一樣, 每任皇帝的壽命正逐漸縮短, 就連閑散的宗室子弟, 也基本沒有活過五十的。
這種詛咒,發作前沒有任何征兆,發作時伴随着劇烈的頭痛,頭痛越頻,壽命越短,尋常太醫根本診治不出問題所在,所以這或許并不是病,而是一種針對郁氏的惡毒詛咒。
郁氏是皇族,一旦消息洩露,勢必會引起朝局動蕩,天下大亂,于是這個秘密被死守着,只有每任國師和皇帝才知其緣由,外人只道郁氏多出意外,皇族壽數不長,可在刻意的遮掩下,沒有人懷疑過其他,畢竟國師府将許多郁家人的死僞裝成了意外。
醉酒溺死,騎馬摔死,鬥毆致死,表面各種各樣的死法,其實內裏大多死于詛咒。
父親死後,郁楚昂也繼承了先祖的遺願,國師府一脈,只剩他一個人,他甚至一直未婚,成婚做什麽呢,生下孩子又要背負沉重的使命,每日算計着不知何日死去,這樣的日子,在他這裏終結了就好,如果他還是無法找到解決詛咒的方法,那就算了吧,大家一起死吧。
或許郁氏祖上無德,所以後代子孫才有此宿命。
長久的研究和孤獨,讓他性情越發偏執,他越來越迫切地想終結這種宿命,或者拖着整個郁氏一起去死,反正這樣下去,郁氏早晚要亡的。
不過他比祖上幸運,他推衍到了一次七星交彙的契機,從而救下了一個異世已死之人,這人是個女子,她将在這裏重新活過來,可這人所處方位,他只能推衍到東北方向。
這女子是郁氏的轉機。他在失敗了無數回之後,終于意識到,要想徹底改變郁氏亡族的命運,唯有離開這個世界,以新的身份,在新的世界重新開始,而新世界的方向,只有這個女子能夠指引,因為只有她,是異世之人。
而他扭轉了她必死的命運,作為回報,她欠他一個因果。
七星交彙之後,他元氣大傷,修養了十來年才勉強病愈,後來,皇帝駕崩,新皇登位,他也終于見到了這位才登上帝位的五皇子,他驚訝于他的命線,這位叫郁自安的皇帝和那位異世之人有着似有若無的牽絆,于是,他通過皇帝,順利在東山見到了那位丞相府的沐小姐。
四目交彙之際,他在她那裏隐約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景象,那世界流光溢彩,人們奇裝異服,男子多為短發,那一瞬間,他終于找到了等待許久的人。
原來十六年前,他救下的異世之人就是沐丞相家的女兒。因為他,她多了一條性命。
所以,她現在該還回來了。
接着,他插手了皇宮的選秀,親自拟定了入宮的秀女名單,皇帝親自來找他,希望他劃去那位沐小姐的名字。
可這怎麽可能呢?她即便不進宮,因為她所欠郁氏的因果,一旦郁氏遭難,她也活不久的。
于是宮裏多了個郁貴妃,又多了個六皇子,幾年之後,郁自安頭痛發作,他就知道時間快要到了。
他知道郁自安對他的話向來半信半疑,他是不可能對深愛的貴妃下手的,甚至為了以防萬一,這位郁家的深情皇帝,還在郁貴妃身邊放了許多暗衛,當然,這位帝王的手段非常人能比,可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們國師府世世代代背負着這樣沉重的使命,為郁氏存亡鞠躬盡瘁,現在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怎麽可能讓人破壞掉這次機會呢。
所以,他在針灸的銀針中摻了毒,郁自安暴斃,連着在他身邊伺候的暗衛首領和大太監,他也下了狠手,如果事情順利的話,他算是送了他們另一場機緣。
後來,假借着皇後的名義,他讓人圍了昭仁宮,毒死了郁貴妃和六皇子,接着,最後一個要死的人就是他自己了,他服毒自盡,死在郁貴妃身側。
生命的最後,他在想什麽呢?他在想,會不會再一睜眼,他就到了另一個世界,那該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
聽完郁自安的話,沐顏久久緩不過神來。
她輕聲喃語:“所以國師也姓郁,他是郁家的人,可這未免也太離譜了些,什麽詛咒,才會讓一族的人都活不過五十?”
接着,她突然想到什麽,問道:“那嘟嘟要是一直在大楚,他也會早亡?”
郁自安沉默着點頭,沒錯,郁家血脈沒有人逃得過的。
沐顏苦笑,所以那位國師毒死了她們母子,卻也算又給了她們母子另一條性命。
“國師說我就是那個異世之人,你從沒想過問我些什麽嗎?”沐顏又問。
按照郁自安的說法,他和國師早就知道她的來歷有問題了,她當初在歌舞團出事,确實是死了的,所以是因為大楚國師,她才能在什麽七星交彙之際被人救下,在大楚重新活了過來。
說起來,好像她能有第二次活着的機會,全在于國師的功勞,她當初還以為自己是遇上了小說裏的穿越而已。
而這一次他們幾個人重新相聚在她之前看過的一本民國小說裏,這應該就是她回報給那位國師的東西了,天知道,她還以為自己是死了之後又幸運地穿書了。
所以她的兩次穿越重生,都跟郁氏有關系。
那位國師倒也算有來有往之人,借助她來到民國,所以又給她一次活命的機會作為回報。
郁自安懊悔:“是我的錯,我沒想到他下手會那麽突然,我以為自己至少還有半年的壽數可活”,足夠他為沐顏母子安排好一切。
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國師終究還是達成了所願。
“不過我不會放過他的,萬一出了什麽差錯,人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他的女人和孩子,就那麽死在國師手下,萬一國師的想法沒能實現,那死了的人如何還能複生。
沐顏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國師還活着?”
郁自安冷笑一聲:“小顏,你想得太單純了些,你以為國師勞心費力真的只是為了郁氏嗎?他更多的是為他自己而已,我敢肯定,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就在這裏。”
連常平和許安山都活過來了,老謀深算的國師怎麽可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國師要離開大楚,一個契機是沐顏的異世之魂,一個就是他身上的帝皇之氣,兩者缺一不可,所以他才勞心費力地将沐顏送進宮中,兩人結合生下的六皇子,則是一個保障而已,算是聯通兩個世界的保障,這樣的通道搭建起來,國師肯定會借此重生。
或者說,他做的所有準備,都是為了自己能逃離郁氏的宿命,其他的理由說得再冠冕堂皇,都是借口罷了。
沐顏想想也是,他們幾個都活過來了,沒道理國師不給自己重活一次的機會。
所以郁楚昂,別讓我找到你,郁自安暗暗發誓。
眼見着沐顏精神有些不濟,郁自安不再說其他的,她需要時間去消化才聽到的一切,而他也看得出來,她對他有了些許距離感,不過沒關系,他們還有很長時間,一切可以慢慢來。
第二天一早,沐顏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她昨晚翻來覆去沒睡好,一會兒想大楚和國師的事,一會兒想郁自安的事兒,一會兒又想以後的事,腦子裏亂糟糟的,一直折騰到将近淩晨才睡着。
嘟嘟一早就被送到幼稚園了,住在這裏很大的好處,就是離孩子上學的地方近,就隔了幾家而已。
沐蘇城一早就離開了,他今天還要上課,新找的家庭教師第一天過來,他得去試聽一下,畢竟他的耳朵不好,對老師的要求就比較高了。
他走的時候妹妹還沒醒,本來準備叫醒她的,可嘟嘟爸爸攔着他沒讓,說是讓沐顏好好休息一下,昨晚大概是沒睡好,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叫醒她。
還是上完課過來接她吧。
沐顏洗漱好換了一身衣裳,衣裳是常平準備的,他向來擅長打理這些瑣碎的事情,考慮得很周到了。
下樓的時候,客廳裏空無一人,只有常平聽見動靜從廚房走出來,他滿臉挂着笑:“娘娘欸,您醒的正好,廚房裏給您備了包子油角和雞蛋羹,奴才這就給您端上來。”
沐顏在餐桌前坐下,看着眼前香噴噴的早飯,不由得肚子咕咕響了幾聲,她還真是餓了。
“常大監,以後就別叫我娘娘了,也別自稱奴才了,這裏如今可沒有奴才一說了。”
常平順勢應下:“好叻,夫人說什麽,咱家就聽什麽,夫人也別叫我大監了,叫我常平就好。”
沐顏:“別叫我夫人了,我這不是……”
話說了一半,常平趕緊打斷了她:“诶喲我的夫人喲,這話可不能亂說的,我常平就認您一個夫人,其他人都不成的,主子那麽愛重您,您可不能害我喲。”
沐顏撇嘴:“愛重?對了,你家爺呢?”
常平:“回夫人,幫派裏有些事情,需要五爺親自去處理一趟,約莫着下午就能回來了。還有哪,夫人可別不相信,咱們爺心裏對夫人是極其愛重的,奴才這些年可都看在眼裏。”
沐顏呵呵笑了一聲,玩笑道:“那你倒是說說,他怎麽看重我了?”
常平正襟危坐,“夫人您這可是問對人了,我今個兒可得好好跟您說說,我們爺對您那叫一個情根深種。”
沐顏聽他能扯出個什麽花來。
“您也許不知道,皇上他還在邊境的時候,就對夫人您有了情思,不過他覺得自己大了您十三歲,府裏也不太安生,所以并未向您表露這份感情,當時夫人您每天午後都會給丞相大人送些滋補的羹湯,皇上他就每次撿着這個時候到府上拜訪,想着興許能見上您一面,即便什麽也不說,只冷淡問個安,他心裏也是極高興的,可惜十回有九回,都見不上您的,倒是您的丫鬟,奴才都記得熟熟的了。”
沐顏本想嗤笑兩聲,堂堂大楚戰神,竟然被常平說得如此可憐,可她仔細一想,好像郁自安當時拜訪沐府,确實多在下午,于是她沒有說話。
常平又接着道:“後來皇上率兵回京城平叛,百般囑咐我要護好沐府衆人,尤其是夫人您的安危,登上帝位後,皇上第一天就将沐丞相恢複原位,您的兄長也被予以重用,就連沐府其他人,也收到了許多賞賜,要說沐丞相對皇上登位幫助大嗎?其實沒有那麽大的,尤其是相比北境的其他臣子,可沐府受到的恩賞卻是最重的。”
沐顏回想那段時光,發現好像真是常平說的那樣,那時候爹爹和兄長确實在家裏感恩戴德,感謝皇恩浩蕩,就連後院的母親嫂嫂也說皇上待沐家親厚,她以為這是皇上在賞封功臣,可卻不知沐家受的優待遠遠超過了他們應得的。
常平繼續:“回京之後,您到了适嫁之齡,沐夫人就幫您相看親事,皇上生怕沐夫人選到了品行不良的人家,他囑咐我找來了京城所有公子才俊的畫像,讓我一家家的打探下去,看看那人為人是否清正,品行是否過關,家裏長輩是否慈愛,屋裏有無寵愛的姬妾,樁樁件件,皇上都要操心,甚至比沐夫人還要上心。
不止如此,皇上害怕您出嫁之後過得不好,還為您準備了一份冊封郡主的聖旨,要知道,尋常受寵的親王之女,才能得封郡主,而皇上自己,雖對您情根深種,卻覺得深宮後院對您來說并不是好去處,皇上自己從小喪母,一路成長很是艱難,在後宮裏受了很多苦,所以深知後宮女人的可怕之處,他不願您陷入這樣的境地,所以寧願您嫁入一個簡單幸福的家庭,只要您過得好,他就知足了。”
沐顏稍微有些愣神,她确實從未想過嫁入宮中,母親和父親當時想的只是為她找一戶人口簡單,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好讓她能簡單幸福地過尋常日子。
當時母親确實相看了很多人家,不過相看之後,總有對方莫名的醜事傳出來,比如家裏有個外室,有個寵妾,或是和家裏的表妹私定終身,或是家裏的長輩不慈,總之莫名其妙地,确實有些看着鮮花着錦的人家,內裏卻是一灘爛泥。
所以這一切都是郁自安做的嗎?他那樣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的會做這樣的事情嗎?
沒等她深想,常平又繼續道:“後來國師府突然插手後宮選秀,呈上來的名單裏有夫人您的名字,皇上當時心裏高興極了,可冷靜下來,他卻忍痛去國師府請求國師劃掉您的名字,他說您不會喜歡後宮生活的,他不願您在宮裏過得不開心,不自由,可國師并未同意他的要求,所以才有了您奉旨入宮。”
沐顏覺得越發荒謬,她總覺得常平口中所說的郁自安,和她認知裏的完全不同,可她的進宮,确實是國師的手筆。
郁自安真的有這麽愛她,甚至為她争取過留在宮外的機會嗎?
常平嘆口氣:“夫人,您想想看,自您進宮,皇上哪裏還去寵幸過別的妃嫔,就連皇後,也是名存實亡了一般,您剛進宮時處處拘謹小心,可到後來,在皇上的放縱下,您慢慢恢複了往日的活潑,知道您愛跟宮女們做些花露胭脂,皇上還吩咐了太醫院的陳太醫時常過去給您打下手,還為您搜羅各種方子。”
沐顏終于找到可以反駁的地方了,她急切開口,像是要否認常平說的一切,“誰說他沒去過其他嫔妃那裏,淑妃明明……”
說到這裏,她又頓住了,這樣一說,好似顯得她格外在意他一樣。
常平似乎能想到她想說什麽,于是解釋道:“皇上去別的妃嫔那裏,從未留宿過,唯有的幾次,還是淑妃借孩子的名義請求皇上去看孩子,可皇上每次都是匆匆去了,又匆匆離開,至于其他人嘴裏說的有的沒的,我向您保證,自您進宮,皇上除了您,再沒有過別人。
不然皇後怎麽會将您視作眼中釘,要知道,有子的妃嫔可不止您一個,可後宮上下,偏偏您最受人妒忌。”
沐顏有些不可置信,事情真的是這樣嗎?這說的真是郁自安嗎?
常平似乎很為自家主子委屈,所以他頓了頓又開口了,“娘娘,您生六皇子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皇上掉眼淚,他親自跑到歷代先祖祠堂,您生産了多久,他就在宗廟跪了多久,直到您平安誕下六皇子的消息傳來,他才力竭暈了過去。”
沐顏暗想,那時候她還在心裏狠狠咒罵郁自安來着,孩子難道是給她一個人生的嗎?他一個做人父皇的,孩子出生時卻不見人影,就連她生産時他也沒有出現,難道是死了嗎?
現在想來,他原來是去了宗廟,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些。
常平見沐顏臉上有所動容,暗自松了口氣,又添油加醋道:“要說皇上對六皇子也是獨一份的寵愛,宮裏的其他皇子哪裏得到過皇上半分看重,可唯有六皇子,皇上為他親自換過尿布,夜裏帶着他睡覺,在他生病時徹夜不眠,後來害怕他辛苦,還親自給他啓蒙,可以說六皇子基本就是在皇上手心長起來的。
就連金銮殿,六皇子也是時常想來就來,從沒有任何限制,皇上甚至打算将皇位傳給六皇子,可心裏又不願他太辛苦,還開玩笑說要是六皇子早些成婚,他有個孫子就好了,這樣他就可以培養孫子,六皇子只要開心享福就好,這雖然只是玩笑話,可到底能看出皇上對六皇子的一片拳拳愛護之心啊。
您也知道,六皇子讓皇上養得嬌氣了些。”
沐顏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從嘟嘟那裏知道了,郁自安确實是想過将皇位傳給嘟嘟的,可她不知道他竟然考慮了這麽多。
最後,常平長嘆口氣:“夫人,您只要稍用些心,就能看出來皇上對您的感情了,可不知怎麽的,後宮所有人都看得出皇上對您的特殊,唯有您自己看不明白,或者說,您根本不願意看明白,所以,您到底在逃避些什麽呢?”
沐顏愣了,郁自安對她的種種優待,她真的一點兒也沒察覺嗎?不是的,她還不至于遲鈍至此。
可那是皇帝啊,萬萬人之上的帝王啊,只要他想,随時可以三宮六院,伏屍萬裏,她只是她後宮中的一介妃嫔,只長得好一項優點了,可世上的美人不知凡幾,比她靈動的也大有人在,這讓她怎麽敢相信,又怎麽能相信一個帝王的真心。
真心也是可以随時被收回的,她在現代生活了二十幾年,深知對帝王動心的後果,絕不是她能承擔得起的,他們站的高度不一樣,她永遠在下面仰視着他,所以她撒嬌賣癡,讨他歡心,可從未想過真的把他放進心裏,不敢,也不能。
她不能把自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在她心裏,對一個皇帝動了真情,就是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古往今來癡情者數不勝數,最可笑荒唐的就是愛上皇帝了,所以她無視郁自安對她的真心,無視他的付出,找各種借口在自己心裏豎起一道防線,把他死死拒在防線之外。
直到來了這裏,這個她相對熟悉的年代,這個皇權已經覆滅的年代,她的心防才慢慢松懈了一些,所以現在,她才敢在常平的講述中,正視郁自安對她的感情。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