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羲和十四年
羲和十四年,谷雨。
太師院上報,說是這一年将有七星同現的大吉之景。消息很快傳遍的京城,讓戰火停歇後的衆人都重新振作起來。
聖上看了戶部和兵部的上書,決定行休養生息之策。又在皇後的建議下,解禁了一大波宮人。
墨嫣夫人将此事告訴了陸衍,聽言陸衍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說什麽。
“哥哥,你不覺得奇怪嗎?”
“有何奇怪之處?”陸衍娴熟地包着藥道,“久戰,勞民傷財,雖勝,不寧。現下聖上這樣做,不正是明君之舉麽?”
墨嫣夫人聽言呵呵地笑了起來:“是明君之舉,只是不像聖上之舉。”
“因為他一直主戰麽?”陸衍擡頭看了看原本很有可能被嫁到他國的妹妹,“主戰也好,求和也罷。聖上自有他自己的判斷。”
“哥哥的意思,主戰不是因為聖上好戰;休養生息也不是因為聖上想求和。一切皆是順勢而為?”
陸衍輕笑着搖搖頭:“微臣不過是太醫院的小小太醫,怎敢随便揣測聖意?”
墨嫣夫人沉默了一小會兒,随後便莫名的樂了。拿着陸衍包好的藥帶着小婢回了自己宮裏。
陸衍看着窗外,風和日麗,小太監懶懶地揮着蒲扇看着火,一切似乎都将塵埃落定。
傍晚時,聖上終于再次得空來水雲居。戰事雖停,但疲憊仍爬上了臉。
“聖上,該服藥了。”陸衍端着那烏黑的湯藥遞到了聖上面前。
聖上別過頭,皺眉瞟着陸衍沒好氣道:“我說,我都這麽累了,你非得弄這個惡心我?”
陸衍被聖上逗笑了。
Advertisement
這言語間濃濃的火藥味兒,看來還是那個好鬥卻又膽小的陳少琮。
聖上看着陸衍的笑顏,有些不悅:“子陌,你瘦了。最近在折騰什麽?”
“若是聖上能按時用膳按時就寝,微臣自然能少些憂慮。”
聖上聞言一挑眉,接過陸衍一直端在眼前的碗。一飲而盡。
陸衍滿意地笑了,正欲回身拿些蜜棗,卻被聖上一把拉進懷裏。什麽都沒整明白,苦澀之味瞬時充滿了唇齒間。陸衍覺得自己又快窒息了,好不容易推開聖上,怒瞪了他一眼。
聖上松開了嘴卻沒松手,看着陸衍被嗆紅的眼,輕輕道:“陸院判為了朕這麽茶不思飯不想的,朕覺得這藥當賞給你才對。”
“別鬧!”
陸衍別扭地掙脫聖上的禁锢,卻忘了自己早以不敵眼前這個正當年的男人。
“別動,就讓我抱一下。”聖上按住陸衍亂動的雙手,倦懶得靠在他肩上,“子陌,當皇帝,好累啊。”
這是,當然的了。
過去所執着的權利和地位,如今想來把聖上一生都禁锢在這謎一樣的城牆內了。
“那就早些休息吧。”陸衍是不舍他這麽累的。
他是一路看着聖上到今日的,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聖上這個稱呼,這個地位是他名副其實。同輩的皇子裏,恐怕無人能取代。
幾月後,七星果真如太師院所預料的那樣同現。
陸衍望着夜空中的閃爍的星光,想起了什麽。
“少琮。”
“恩?”
“七星同現是大吉之兆。”
“恩。”
“我們要不要去感謝一下故人?”聽言,聖上也想起了什麽,“這些年忙着國事,宮人們也好久沒有釋假了吧。”
聖上默認了。
次日,皇後聽到聖上提議此事的時候還稍詫異了一下。
原本她還準備私下去探望宗赫的,沒想到陸衍先想到了。這樣說來,家仆說有人每年都會到宗赫的墳上上香,應該也是他吧。
禮法上,聖上是不能去臣下的墳上香的,宗赫的掃墓便由陸衍代勞了。回程的路上胡氏還表達了感謝之意,天恩浩蕩關照了宗家這麽多年。
當然也感謝陸衍這些年一直記得宗赫:“夫君生前總說,陸大人是他最看重的朋友。”
陸衍苦笑,他自然是。因為他們同樣是聖上忠心的臣子,深愛着同一個人。外人看不出,陸衍心裏倒是早就發現了,他兩其實是太像了,連命運的結果也将是一樣的,不過他比宗赫幸運一些。
祭祖後,聖上關心了一下胡氏及孩子的現狀便什麽都沒有說。陸衍隐隐地感知聖上對宗赫有所愧疚,所以這些年才選擇不聞不問,讓他代勞。
有時候,陸衍看着聖上眉眼間的顧慮就很想學着宗赫上前給他一拳,讓他不要那麽敏感多慮。不過,他不舍得,也做不到了吧。
羲和十四年,白露。
皇後阮氏的二皇子出生了。
陸衍作為負責的太醫表現地比聖上還要高興。皇後體虛還不能照看孩子,陸衍就一直往鳳鸾殿跑。
聖上無奈也只好一下朝就去鳳鸾殿。
“聖上!快看,小皇子睜眼了!”陸衍一向喜歡小孩子,早年喪妻又失了女兒再未娶,膝下無一子半女全身心投在了太醫院上。現在整的宮裏的孩子都特別喜歡他。
聖上覺得在這方面對陸衍有所虧欠,也就随他喜歡吧。
“這眼睛,和聖上簡直一模一樣!”
“哼,臉都沒長開就能看出來和朕一樣了?”
“當然了!”陸衍逗弄着小皇子,“臣下能看出來,可不是在恭維。”
聖上的眼睛鼻子嘴唇,就連手指皺紋,他比聖上還熟悉。
墨嫣夫人很快也帶着幾個妃嫔也祝賀。皇後看着一衆人,難得的笑了。
這一年還真的是一個大吉之年。
滿月前皇後叫來了陸衍。希望他給孩子取個名。
“微臣一介醫者,給皇子取名這等大事……”
“也不是你取了就用了。我不過是想聽聽你有什麽想法,我想聖上也是吧。”
陸衍沉默了一會兒,道:“臣下覺得用日出之旭,如何?”
“旭......陳旭......”皇後默念了幾遍,滿意地點點頭,“我的孩子正是伴着太陽出生的。正合适。小娟,去和禮部說,本宮和聖上想用旭字,讓他們看看。”
“謝皇後。”陸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孩子出生後,皇後對自己謙和多了。
“其實,今日叫你來還有件事。”皇後讓乳母抱着孩子離開,又示意宮人們回避。
陸衍微微皺了皺眉:“娘娘有何吩咐?”
“我聽餘公公說,聖上這幾日去水雲居都吃了閉門羹?”
“請娘娘恕罪,臣下這幾日未接到聖上旨意便私自出宮了。”
陸衍知道皇後早晚會得到消息,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出宮?你在宮外可沒有落腳處。”皇後忽然放低了聲音,“唯一能去的就是你過給江大夫的醫館吧?陸院判是怕夜裏煎食金剛散打擾他人?”
陸衍一愣,随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皇後看陸衍低着頭不語,有些惱又有些無奈:“什麽時候開始的?”
“娘娘指什麽?”
“你的毒?你的毒什麽時候複發的?”
陸衍擡起頭,看到皇後緊皺的眉頭,斟酌了一下道:“臣下的毒并未複發,只是需要按時調理。”
“用金剛散?陸衍,好歹我也是你半個妹妹,你以為我不知道金剛散是兇毒之藥嗎?”皇後極為生氣。
“以毒攻毒,乃常用之計。”
“陸衍!”皇後一拍桌子,差一點憤起,“你的毒是不是根本無藥可解?”
“……藥毒不分家,臣下才疏學淺……”這些年他尋遍了醫書,甚至周游各地在民間尋方子,可是都無果。
皇後看陸衍沉默的樣子,眼眶有些濕紅。
“你可知你我這可是誅九族的欺君之罪?你不考慮家族不要緊,不考慮你我性命也不要緊,可你考慮過聖上的心情?你準備怎麽和聖上解釋?我問過小太監了,這段時間你每日服用金剛散的用量足矣致命了,以毒攻毒不是辦法。”
“臣下,會和聖上解釋的。如果解釋的不好,觸怒了聖上,還望皇後娘娘能勸慰。”陸衍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舊時的肩傷已經開始隐隐作痛,體重也在一點點下降。原想着幸好聖上忙于政事可以瞞些日子。但既已被皇後察覺,也快被聖上知道了吧。
陸衍告退後,皇後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該難過還是憤怒。
羲和十四年,立冬、
聖上接連幾日都沒有去水雲居,今日興起早早派人把陸衍叫到自己殿裏。
“陸院判,你這幾日怎麽都消失了?”陸衍一進屋聖上就埋怨起來,“萬一我突然病倒或是受傷怎麽辦?”
陸衍笑道:“聖上中氣十足的聲音和如沐春風般的神采,臣下鬥膽斷定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聖上不屑地切了一聲,指了指圓桌上的碗筷:“朕今日想吃面,不當心燒多了,你來分擔些吧。”
陸衍詫異地望着聖上。自從他登基以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沒想到還記得怎麽下面,真的能吃麽?
“你那是什麽眼神?”聖上對自己的溫暖夜宵得到這樣的反應感到不滿,“真不明白你最近在忙什麽,日漸消瘦。我也這麽節制了.....你笑什麽?”
陸衍微笑地搖搖頭:“微臣,只是很欣慰。”
“……什麽意思?”
“聖上還會自己下面,看來是能照顧好自己的。”
“廢話……又不是小孩子。”
陸衍輕笑。
就這樣陸衍伴着聖上的燈光吃了面,看了書直至深夜……
“咳!”兩人似乎是太過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很久都沒有說話。陸衍突然感覺胸口一陣脹痛,立馬捂住嘴,緊張地擡頭望向聖上的案臺。
聖上不知何時已經撐着頭睡着了。一邊還堆着厚厚的奏折。陸衍擦了擦額漢,順了順氣息,拿上一邊的披風輕輕地給他蓋上。
“陸大人要回去了?”餘公公在門口有些不情願,“聖上吩咐……”
陸衍擺擺手:“聖上日夜操勞,我已點了安神香。讓他休息會兒吧。”
“可是,萬一聖上醒來,發現您不……”
“勿怕。就算他醒了也得寅時。明日要上朝,聖上不會理會我在不在的。”搪塞了餘公公,陸衍匆匆回到了水雲居。
值班的小太監正打着瞌睡,恍恍惚惚地聽到一些雜音。
“大清早的誰啊!”被擾了清夢,小太監嘀咕地睜開了眼,“恩?”
推開門一看,小太監大驚失色。
“陸大人!陸大人......你.......我去叫......”
陸衍一手拉住小太監的褲腿,猩紅色的血順着手掌滴到了地上。
那日,聖上剛下朝就看見太醫院的小太監占着血跡的衣袍。
待聖上趕到太醫院時,看見衆人滿頭是汗沉默不語地站着。很快皇後和墨嫣夫人也趕來了,只是還未進屋就聽到聖上怒吼:“醫不好,你們整個太醫院陪葬!”
兩人進屋,看着太醫齊刷刷地跪下請罪。床榻上,陸衍臉色蒼白一動不動。這頭聖上就快把整個太醫院給掀了,他也沒睜眼的跡象。
墨嫣夫人着急地上前去看,輕聲道:“不是說控制住了麽?”
房裏太安靜,墨嫣夫人的話一字不差地聽進了聖上耳朵裏。皇後看聖上緊握桌上唯一一個健全杯子的手,給太監使了個眼色。
衆人退去,聖上看着被自己弄得滿目瘡痍的地板道:“你們打算瞞我多久?”
皇後看到這樣的情景,也不由生氣:“瞞到死為止。”
“你!”
“這是陸大人的原話。”
是的,安陸衍的個性真的會這樣做。
“前年他就提出辭官,是聖上不允。”
“辭不辭官有何區別?”辭官回鄉,如果是這樣陸衍什麽時候死的聖上都不知道了:“你們這樣欺君罔上,可是死罪!”
“橫豎都是一死,對陸大人來說有何區別?”
皇後這麽一說,聖上怒氣徹底爆發了,直接捏碎了手中的杯子,也刺傷了自己的手。痛苦的臉,直直看着緊閉的門不願側臉再多看陸衍一眼。
“聖上,恕墨嫣多嘴。于公,您是天子,哥哥是太醫,必須救你。于理,您是病患,哥哥是大夫,應當竭盡全力。而于私,自不用多說了......”墨嫣夫人身為陸衍的親妹妹,她也很難過。
聖上自嘲地笑道:“明明日日相見,卻什麽都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唯有他,“你們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即便陸衍是那種死都不會說的人,旁人為何一同隐瞞......為何我什麽都沒察覺到......
三人沉默着,房中入死一般沉寂了很久。
“聖上......”
興許是感受到了聖上的心情,陸衍終于醒了。
三人大喜,趕忙去叫太醫。
“勿去麻煩了。”陸衍淡淡說。
“什麽叫麻煩,這是聖旨!”聖上回頭瞪了皇後一眼。皇後看了墨嫣夫人一眼,點頭後兩人暫時離開了房間。
聖上扶起陸衍喂了些水,胸口稍微舒暢了些。嗅了嗅房裏的味兒,估計太醫是下了猛藥。連他自己都無力回天,更何況那些平庸之輩。陸衍有些無奈道:“聖上,生死輪回很平常的事兒,您不要為了我動怒了。”
“不會的!你能把我救回來,也能把自己救回來。外頭那群人......”
“是微臣醫術不精,不怨別人。”
聖上語塞,陸衍若是醫術不精,那這天下恐怕很難找到更好的了。
太醫們都在外頭候着不敢離開,見皇後出來想上前,卻見她搖搖頭。
醫者難自醫......陸衍就是如此。
當夜。聖上平複了情緒問起了衆人會診的結果,只聞:“陸大人常年服用金剛散。雖是以毒攻毒,但大量毒素溶入體內。又因舊傷複發,陰陽不平衡,致使同時毒發。恐已無力......”
聖上扶額打斷太醫的話:“夠了!”
趕走了那群“庸醫”,看着再次熟睡的陸衍,喃喃道:“常年服用......舊傷複發......子陌,我還以為你回來了,常伴身邊。結果我對你卻是一無所知。”
羲和十四年,小寒。
這一年百姓得益休養生息之策,大部分人都能過個好年了。
宮裏面,卻是略顯寂寥。
聖上這些日子心情不好,群臣都看的出來。宗赫将軍死了以後,陸院判是他僅剩的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了,而如今也是命不久矣。
下了朝,聖上無心政事,一如來了水雲居。陸衍的藥已經被他自己強制停了,更是不能下床出門了。
聖上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他時,那雙濕潤卻極力保持平靜的眼睛,日後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了。隐忍......明知陸衍是這樣的人,為何自己不能多些心眼,早早看出他那些奇怪的小舉動......
“子陌......”聖上靠在床邊拉着他的手自言自語:“如果那時,我沒有執意奪位,就像你說的那樣做個庶民,我們是不是能過的更自由,更幸福一些?”
自從知道這件事後,聖上時常這樣反問自己。他後悔了,權利的代價是心愛之人的性命和望不到頭的孤獨。聖上從未如此自責。
“也許吧”陸衍輕聲道,冰涼的手撫上聖上的臉頰,“可聖上是個明君之才,不會放下大周苦難的百姓不管的。而我深愛的那個人啊,會在合适的時候做合适的決定。是無論多害怕都不會回頭的人。”
“那你怎麽忍心離開,看他一個人向前走。就不怕前頭豺狼虎豹,一個人打不過麽?”
陸衍艱難地笑了笑:“不會的。我不會喜歡打架打不贏的人。”眼淚順着眼角滑落下來,此時此刻,一腳踏進陰間,陸衍多少體會到了年少時母親瞞着自己承擔病痛的那種無奈和閉眼前那滿眼的不舍得和不甘心,“所以,少琮,不要去想那些如果了,不要後悔也不要自責。”
聖上苦笑。
就算你這麽說,我還是會想,如果陸子陌不在了,往後的年歲該怎麽過,就好像連唯一一條後路都被斷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