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一雙秋水恍若勾人,竟懾得三人難以言聲……

掉落的撞球

現在,伊葉坐在火車裏,随着它辘辘前進。望着不斷後退的樹林,她總算發現剛剛竟然浪費了大好時光,只顧埋頭寫作。這是一列舊型的火車,以不緊不慢的速度跑在軌道上;風景一刮刮接着一刮刮替換,看起來每一頁這麽相似,但伊葉明白,現在看到的這棵樹不會是等一下看到的那棵樹,但偏偏下秒鐘的那棵樹卻長得跟現在這棵這麽像,難道這就叫做大自然了嗎?就像從高樓往下望時,底下來來去去的人潮其實長得都一樣,沒有什麽不同。

玻璃窗倒映出伊葉的笑容,很是燦爛。只有她自己懂得當中的幽默,卻很難跟一旁的人分享:對啊,「同」和「不同」有什麽差別?換句話說,同性戀與異性戀又有什麽差別?

這種伊葉式的辯證往往無疾而終,總是聽起來言之成理,寫下後其實不成邏輯。但她現在管不了這麽多,或許,她只是想利用這些一湧而上的奇怪想法來壓下語涵毫不客氣地批評「一夜情」的理論。

為什麽一夜情必須跟sex扯上關系呢?到底是誰為這個名詞下定義的?一夜情,難道不能是一夜「柏拉圖式」的情感流動嗎?要是語涵在這裏,她一定又要笑我了吧。可是伊葉很認真,因為認真得太用力,眼看争論沒有結果,最終以關掉手機作結。

其實她不是真的生語涵的氣,只是再讨論下去,也沒什麽意義了。

伊葉注意到有一片葉子飄到河面上,随着悠悠的河道,蕩漾開來。秋水靜靜流過,帶着那片葉子靜靜流過,它一定很舒适吧。這就像伊葉待在曲悠身旁,總覺得很舒服一樣。所以她怎麽能不執着呢?曲悠的存在,如同清澈的水分子,早把她包覆在其中,光是陪伴着就覺得安心。

剛滿十六歲的那一夜,伊葉突然體會到原來愛情與友情有多麽的不同,兩者的差異如天差、如地遠,相隔千萬裏。那不是一見鐘情,畢竟她與曲悠、伊芸,打小三人一塊玩到大;但那也是一見鐘情,仿佛渾沌初開,鋪天蓋地卷起心湖,惹來湖面如晝般明亮而美好。

事情發生時總是毫無征兆可言,明明自小玩到大的,卻在普普通通的一天,伊葉看着曲悠的笑容,突如其來間跌入了她剔透的酒窩裏;好像本該如此般,沒有什麽為什麽,光是看她這麽開心就覺得心滿意足。那之後,伊葉再也爬不出來,寧願耽溺其中。

而這,不就是所謂的愛情嗎?

那般的電光火石注定綿延,此恨綿綿無絕期。伊葉每回讀着白居易的〈長恨歌〉時,就會想着無絕期的,究竟是愛還是恨?

十六歲的伊葉是個直接的人,以為愛情也能像友情一樣,直接而幹脆。就像她第一次見到小曲悠時,天真地仰起頭問:「我喜歡妳,我們可不可以手勾手?」小曲悠當時開心地伸出手,主動挽起小葉子。

而這回……「曲悠,我可不可以親妳……這裏?」她輕輕地将手指放在曲悠的唇上,沒想過該退縮。

曲悠當時卻只是笑着,笑着搖頭:「小葉子,妳別鬧了。」

伊葉也笑,十分執着:「可是我愛妳啊。」

曲悠仍是搖頭,柔軟但堅持:「小葉子,妳別鬧了。這不好玩。」

兩人的笑,兩樣的心情,兩種的紮痕。仿佛一場耐力賽,較勁誰的笑容能持久。

伊葉的初戀,來勢倏忽,但也結束倏忽。她的心上留下了細細的傷痕,輕輕地纏繞一圈心室。舔着是甜的,甜中帶鹹。

其實伊葉并不怨怼,她以為感情是件私密的事,從來與他人無涉。既然曲悠不能阻止自己愛上她,同樣地,自己也沒能力阻止曲悠不愛。而兩人間尚能妥協的距離,便是「朋友」了,再沒多的。從那時候起,伊葉開始寫一篇又一篇的小情小愛,在文章裏實踐虛幻的愛情,深情而偏執。她不是沒聽見爸爸的好意,但連小情小愛也填不滿那份迷惘,又如何能走上他的期許呢?

伊葉的「一夜情」,爸爸媽媽知道、妹妹知道,就連語涵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家人從一開始的疑惑到強烈反對,最後不得不退讓。伊芸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爸爸則以作家的角度勉強自我安慰,這也沒什麽不好,就像是缪思女神帶來許多創作靈感,姑且将曲悠視為伊葉源源不絕的靈感吧,不過也該看情況适可而止了吧,或許談個戀愛就沒事了。媽媽最直接,她不知道暗地裏催過語涵多少次,就要她多介紹些朋友,無論男的女的,只要讓伊葉多認識點能交往的對象就行了。伊葉試過了,但沒人能将她從這種奇異的漩渦裏抽離,即使曲悠也不能。

曲悠對伊葉很內疚,伊葉也對曲悠很內疚。愛人的人與被愛的人不見得幸福,不是心中所期盼的形象,就不會幸福。

在拉鋸了十幾年後,伊葉突然驚覺竟然連妹妹都快結婚了,那麽已經邁入三十的曲悠,是不是也該結婚了呢?她記得伊芸曾說過,曲悠的男朋友求過好幾次婚,卻被曲悠以不同的理由拒絕。每當伊芸欲言又止時,伊葉忍不住想:曲悠會拒絕,是因為害怕她會難過嗎?

或許是心存僥幸吧,她不想深究答案。但接着伊芸要結婚了,這件事突然間成為一個她不得不強迫自己面對的難題。

她與曲悠是這麽好的朋友哪,好朋友不就是希望彼此幸福快樂的嗎?曲悠希望她快樂,以她自己所能做到的程度,一再拖延男朋友的求婚。但自己,不也希望曲悠能獲得幸福嗎?伊葉不明白,為什麽心中那份純然的愛情會讓整件事變成這樣?當彼此都以為為對方着想時,卻沒有一個兩全兼顧的答案。幾乎是腦海中一浮出這個想法,伊葉當下就決定要出國休息,放空腦袋,想想這一切。

可是就連出國哪,她也在不知不覺中循着曲悠嚮往的國家前進。好比現在,她總算到了這個偏遠的小村莊,就是為了她曾經在無意中提過:「聽說Geithorn很漂亮,真想去看看。」

當伊葉好不容易抵達旅館,天色暗沈得幾乎辨不清小路。矗立在河道旁的磚造旅社,寧谧如童話故事,透出的昏黃燈光映襯一絲溫馨。

「周間的旅客好像不多呢。」伊葉看了一眼太過安靜的走廊,自言自語。她的行李不多,一邊填寫住房登記表,一邊聽旅館主人熱情介紹四周環境。主人家是對殷勤的老夫婦,很是自豪待會的晚餐有多豐盛,雖然都是些家常料理,但十分道地。伊葉聽得是饑腸辘辘,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可惜細問下才知道還有兩小時才開放用餐。她已經餓到頭昏眼花了,根本等不了兩個小時。

餓着的伊葉決定直接翻出泡面果腹,跟老先生借了剛煮開的熱水後,一手拎着MacBook,一手捧着維力炸醬面,急急忙忙沖向舒适的、擺着撞球臺的交誼廳。老夫婦沒見過維力炸醬面,伊葉也就耐着性子解釋該如何煮泡面、如何撈出面條後加入調味料攪拌、又如何用剩下的熱汁熬成一碗清湯。兩個人聽了忍不住一陣贊嘆,那撲鼻的香味十分誘人,與他們印象中無味的、幹巴巴的泡面大相迳庭。其實伊葉一點也不愛吃泡面,那只是在旅行途中,認識同樣來自臺灣的游伴,對方回國前将僅餘的幾包好東西留給伊葉罷了。

老太太看伊葉又要吃面,又要忙着說話,也不再跟她攀談了,貼心地送來一杯卡布奇諾後,轉身又進入廚房忙碌。窗外幾只飛雁掠過,窩在沙發裏的伊葉心想:該不該再修個稿,安排進一只鹦鹉呢?

有了熱騰騰的食物,伊葉的精神也好了些。打開MacBook後,她很快地沉浸在寫稿情緒中,偶爾一口泡面、偶爾一口咖啡,幾乎忽略了周圍喧嚣。

只因那裏—是她絕對能掌握的天地,能斷生死,也能斷七情六欲。

直到「—哐啷!」一聲,驚了混沌天地。一顆亮晃晃的撞球,慢慢地滾到伊葉腳邊。

「I am sorry. Are you alright 」伊葉一低頭,正好對上準備撿撞球的女孩的視線。那女孩,一頭棕發張揚地飄着,她以左手将幾絲落到額前的浏海輕輕拂到耳後,擡起頭來對她輕輕一笑。她有雙淡色的眼瞳,女孩的眼裏映出伊葉微微側過身,好方便她撿撞球的身影,還有伊葉一雙亮燦分明的眼睛。

「Don't worry. It's fine. 」伊葉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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