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莫初和小何默契地沒有和同事提及昨晚在明盛的事。

夏天走到了最炎熱的階段, 天氣悶了一上午,中午時天上陡然落下雨幕,嘩嘩沖刷連日的旱意, 躲在辦公室裏聽激烈的雨聲,心裏莫名暢快。

莫初上唇頂着根鉛筆琢磨圖稿, 一名男同事進來告訴她,她昨天在明盛訂的貨送到了。

她遲疑了會兒才起身, 兩名工廠職員已把東西送進來, 幾卷布料用桃皮絨裹得嚴嚴實實, 她撥開外包裝看看, 不多不少,都是她跟明盛的那個徐經理訂下的。

通常設計師去工廠拿料子,總是得先付訂金,然後廠家會在三天內把東西送來, 她昨天半毛錢都還沒交, 出了沈斌的的事後, 心裏留着點膈應的陰影, 都準備換家工廠拿貨了。

眼下貨品都已送上門,那就算了,莫初領着工廠的職工去財務報備。

回來後又去了趟茶水間,端着杯子到工位坐下, 聽兩三名同事正聊着明盛的事。

“今早管理層傳出來的消息, 說明盛換老板了?”

“昨天不還好好的?說換就換,發生什麽事了?”

“不知道啊。”

“那品牌的合作還繼續嗎?”

“當然繼續, 跟咱們沒關系,這是他們內部的變動。”

“明盛老總還真舍得?他一手創辦的工廠,逗操持了幾十年了吧,唉。”

“那有什麽辦法,大魚吃小魚嘛,遇到狠角色,誰都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對了,好像帶着兒子連家都搬了,以後都不在A市了。”

莫初心不在焉地喝杯子裏的水,不小心被燙到嘴唇,呼哧呼哧哈了幾道氣,她往杯中吹了吹,等着它散熱。

小何在對面把蕾絲捏成花朵的形狀,幽幽問起:“話說,昨天那兩個男的……是不是都在追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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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又被燙到。

莫初不自然地把杯子放回去,搖頭,“咳,沒有啊,沒有人追求我。”

……

下班時雨還是沒停,滴滴打在香樟樹葉子上。

為了遮住膝蓋的擦傷,莫初特意穿了條長裙,一手撐傘,一手提着裙擺繞過水窪,走到出租房樓下,腳步在路邊稍停。

莫名想起那天她從龔珩車上跳下來,披着他的衣服躲到屋檐下沖他笑,車窗漸漸升上去,也看見他側面淡淡的笑容。

也是一個雨天。

她沒上樓,轉身去了趟幹洗店。

幾天前她把龔珩的衣服送過來幹洗,剛好今天能過去取了。

寬大的西服被罩在透明塑料紙下,店員給了她一個紙袋裝好,小票上顯示費用為三百餘元。

“……”

肉疼。

這衣服和它的主人一樣難伺候。

然後她走進附近的星巴克,随便點了杯美式,做好了在這兒等小魏哥的打算。

電話撥過去,托他來取一下他老板的西服。

魏旭一對待龔珩的事總是二十四小時随叫随到,剛才都透露了現在不忙,卻又告訴她:“莫小姐,您還是親自過去吧,龔總住所的位置我現在發給您。”

“哎……”

魏旭一躲着她似的,莫初話還沒說出來就被他挂斷了通話。

十秒鐘後,小魏哥就把地址發來了。

其實她去過龔珩的家。

臨靠瀚江的獨棟別墅,環境雅致,到處種着紅楓和青松,普通人奮鬥十輩子也得不到一席之位。

咖啡喝了三分之一,她終于下定決心撥出了那串號碼。

嘟——嘟——嘟——

好一會兒沒人接。

她心情敏感地低落下來。

是不是他真的認為她昨晚無理取鬧太過分,然後對她的興趣說沒就沒了?

她不認為龔珩是個輕易放棄的人,最近她也越發察覺出他對自己的在乎,這正是她昨晚放任自己猖獗的理由,她把話說明白了,自己算是舒坦了,然後就把他氣跑了?

莫初喝一口咖啡,擰起細眉,“苦。”

面前落下一道身影,她擡眼,是個身材微胖的年輕潮男。

“美女,一個人啊?”

她随即抓起包跨在肩上,站起來說:“沒空,不聊,再見。”

出去剛好遇到一輛出租車,想法在一秒鐘內敲定,拉開車門坐進去,她念完手機上那串地址,對司機說:“去這裏。”

……

提着衣服站在門外,莫初撥了下劉海,準備去按門鈴時,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袋子。

很明顯,她只是來衣服的。

一分鐘後,門開了。

看到眼前的人,腹中打好的草稿立即煙消雲散,莫初意外地說:“嗳?怎麽是你?”

萬毅總是挂着随和的笑,把着門把她讓進來,莫初鞋子上沾了泥濘,低頭想換鞋,他回頭說:“不用換,就該給他這兒添添大自然的氣息。”

莫初跟着他笑,仰臉朝二樓看看,問:“他呢?”

萬毅似笑非笑,下巴往上揚了揚,“睡着呢。”

她一下子緊張起來,問:“下午了還睡?他怎麽了?”

“病糊塗了,床都起不了,要不我怎麽過來呢?”

“上去看看吧,左手邊第一個房間。”萬毅說。

他的房子裏好安靜,卧室更是死寂般的寂靜。

窗簾竟然是丁點不透光的,莫初走到床邊才看清那個人形。

她摸到床頭的一盞落地燈,“咔啪”的小小聲響在漆黑的房間裏亮起光,雙眼終于能看清楚一些,這就見陷在枕頭上的那張俊臉,沉沉地睡着,對一切動靜毫不知情。

莫初彎腰,食指往他鼻梁上貼了貼。

發燒了。

他睡着的樣子,竟比平日更多了幾分嚴肅,眼皮遮擋住聰明和倨傲的目光,竟是無害的。

她嘆了嘆氣。

祝你早日康複吧。

莫初手又伸到臺燈下想按滅開關,扭身時,狀作離開,垂在腿側的左手猛地被人抓住。

她驚吓地叫了一聲,軟枕上,男人雙眼已經睜開了,還是帶有那股嚴肅勁兒,直勾勾盯着她,看着怪瘆人的。

“……你醒了?”

她把手往回收,他就攥得更緊,莫初不想讓他吃力,這樣虛弱的樣子,讓她心軟。

她就在床邊蹲下,說:“我來還衣服的,放到樓下了,萬毅給我開的門。”

“你好些了嗎?”

“……”

“那我回去了。”

聽到這句,龔珩就放開了她,重新閉上眼,撇過脖子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莫初出去後輕輕關上門。

下樓的時候突然想起重要的事,忘記問他有沒有吃藥了。

雖說萬毅陪在這兒,但終究是個不細心的男人,可能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莫初又往上看看他房間的門,打了會兒心理戰,最終嘆氣,算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他想起來自會吃的。

萬毅已經不在外頭了,不知道去了哪兒。

莫初臨走想跟他打聲招呼,等了會兒也不見人影,就準備直接回去。

門怎麽打不開了?

她弓着背認真研究,是這扇門太高級還是她見識太薄?怎麽搗鼓都沒用。

五分鐘後,莫初喪氣地返回客廳找萬毅,還是到處不見他身影,無意往起居室的玻璃外一瞥,發現外面少了點什麽。

仔細想想,大概是少了萬毅的車。

一瞬間,莫初幾乎五雷轟頂。

難道是他把她鎖在這兒的,然後就就就跑路了??

雖然荒謬,但她認為這個猜測沒有錯。

現在她很抓狂。

沒辦法,只好又上樓,敲敲門,停了兩秒後,小心地推開。

“龔先生?”她站在門口,聲音輕得像羽毛。

不清楚龔珩有沒有聽見,她硬着頭皮說下去:“樓下門好像打不開了,你能下來看看嗎?”

她哭喪着臉說:“我出不去了。”

一秒、兩秒、三秒。

好一會兒。

莫初認為他沒有聽清,又說:“龔先生?”

床上身形動了動,龔珩終于掀被下床。

走到門邊時,他不适應外面的亮光,眼睛眯起來,眉頭蹙成一個疙瘩。

莫初往後退兩步讓出路,他從身前走過,一個眼神也不分她。

莫初目光低落地往下垂放,跟在他後面下樓。

龔珩擡手往後抓一把頭發,兩手擦進褲袋,穿着亞麻質地的長袖T恤,深灰色家居褲,後背寬闊,身材非常好,她看着他後頸上那塊皮膚,心想這男人怎麽這麽白,都快趕上她了。

這時他腳步頓然一定,她連忙急剎車,差一點就要撞上。

從後面看不出他的病态,一起站在門邊,他單手伸出去在密碼門上撥弄,側顏流露虛弱,他鼻子眼睛都長得很精神,疲倦全部籠罩在了眉心,英氣的眉毛是正擰着,絲毫藏不住那點倦意。

莫初心中微動,她有點……心疼。

龔珩在門鎖上随便撥弄了幾下,告訴她:“從外面反鎖的,我也沒辦法。”

聲音好啞,似乎幹得冒煙,都不喝水的嗎?

然後他狀似不太想管了,轉身走回去。

莫初趕緊問他:“那怎麽辦?我們就都出不去了?”

龔珩單手将手機貼在耳邊,走到冰箱前,右手放在飲水器下方,水流自動汩汩洩出。

他喝了一口,電話也剛好通了。

“回來,把門打開。”他命令着萬毅,語氣非常難聽。

聽不到萬毅說了什麽,莫初走近一些,他已經按斷了通話,放下杯子朝樓上走。

“他會回來嗎?”

“明早。”

“啊?”

他瞥過來,“啊什麽?”

莫初笑了,無奈地說:“那我要一直呆在這兒了?”

“對。”龔珩直白不做作地回答。

“我可以叫開鎖公司嗎?”

“可以。”

莫初眼睛一亮,馬上在同城APP上搜索上門開鎖服務。

那廂龔珩又道:“外部開鎖會破壞鎖芯,回頭記得重新給我配一個,對了,我家這扇門,買的時候是六萬還是八萬?”

他搖搖頭,“忘記了。”

莫初按着手機的手指停下,木然地看着他。

她跟着龔珩跑到樓上,苦口婆心:“你再想想辦法吧,我今晚一定要回去的,等不到明早的啊。”

龔珩在床上坐下,漫不經心地:“難道你還在上學,宿舍查門禁?”

莫初腦子轉圈搜刮理由。

他提前開口堵住她的一條去路:“明天休息日,別告訴我你還要上班。”

“……”

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笑了笑。

垂着那兩片睫毛,蒼白的臉,露出的一抹笑還挺好看。

莫初原本又急又惱,被他這突然的一瞬弄得氣兒都沒了。

“你過來。”他擡眼望過來,語氣輕輕的,又不似剛才那樣冷了,像想跟她好好說話的意思。

他的親和像有魔力似的,讓她情不自禁地被吸引過去。

到了跟前,龔珩突然擡臂攬住她後腰,她整個人都被往前帶,他力道不重,或許只是沒有力氣做更壞的,兩條胳膊環住她的腰,把頭貼在她身前。

“你在做什麽?”她懵了,沒料到,不理解。現在她像被一只溫順的大狗抱着,小腹上呼吸聲緩慢,他的上身随着呼吸頻率産生微小的頻動。

莫初低頭看着他的發頂,男人頭發漆黑、蓬松,還被他睡亂了。

她想幫他順毛,擡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突然間醒悟。

自己就這麽容易心軟嗎?

她不能這樣,不能讓這個男人稍稍賣個慘就不計前嫌。

曾經他一副倨傲的姿态,想把她豢養籠中當作金絲雀,如今她飛出牢籠,他這又在外面撒食鋪網,難道不是就想讓她回到他那只籠子裏,任由他擺布。

想都不要想了!莫初馬上去推他,但他抱得緊緊,聲音悶在她身前,委屈可憐的:“別動,讓我抱一會兒,就一會兒。”

熱氣隔着衣料噴在她皮膚上,她漸漸也感受到他臉龐的熱度,他燒得,真的好重。

莫初的心,不斷地陷入冰凍和融化的死循環。

她靜靜地讓他抱了一會兒,柔聲問:“你吃過藥了沒?”

“吃過了。”

“那就睡一會兒吧。”

莫初手扶上他手臂,想把他解開,他還算順從,就放開了她。

看到他的神态,毫不掩飾的衰弱,動作間呼吸聲很厚,脫掉拖鞋,把腿放到床上。

莫初幫他掀着被子,在他躺好後,蓋到他身上。

“別走。”

她低頭掖被子,“門都打不開了,我想走也走不了啊。”

想煮點東西給他吃,而且她自己也還沒吃晚飯,既來之則安之了,她準備老老實實呆在這兒一晚上,而且他病成這樣,回去她也會不放心。

雙櫃的冰箱裏,食材都是從超市購來的,塑封和底盤都沒拆,整潔地分類放置,應該是保姆安排的。

莫初在裏面翻來翻去,遺憾地發現,自己只能做好蔬菜沙拉,還是在意大利留學時同公寓的同學教的,可病人吃不了生冷的食物。

呃……雞蛋也會煮。

但是給他吃這個,好像太敷衍了。

沒一會兒,她又翻到了挂面。

加上青菜、雞蛋,做成吃的好像也不難。

……

一小時後,莫初摔下圍裙不幹了。

廚房已被她搞成一攤狼藉。

她雙手環胸生了會兒悶氣,眼睛往上擡,伸手從頭頂摘下個什麽東西,竟然是片菜葉。

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她把菜葉子狠狠摔到地上。

好餓,好生氣。

雨聲悅耳,什麽時候又下起來了,然而天已經黑了。

莫初把燈開亮,落地玻璃上泛着亮白的光,起居室外,小片紅楓林營造加拿大風情的靜谧,室內中央空調的恒溫舒适宜人,她趴在餐桌上小睡了會兒。

廚房的噪音把她吵醒,動了動鼻子,首先聞到清淡溫暖的食物香氣。

偃旗息鼓的廚房什麽時候又忙碌起來了,龔珩背對她在多功能竈臺前忙碌。

油煙機幾乎是無聲的,所以身後椅子發出響動時,龔珩便知道她醒了。

見到他,莫初馬上清醒了,走向廚房,他正往湯面鍋中滴入橄榄油。

“你怎麽起床了?”

他連身都懶得回,說:“怕我家多出來個餓死鬼。”

莫初想起那一鍋被自己煮成漿糊的面,臉全丢沒了。

龔珩把瓶子放回去,擡着鍋把面倒入碗中,金黃色太陽蛋和橘粉的三只河蝦蓋在玻璃罩中,取過來放上去,最後,一小撮綠油油的蔥花壘成小小的金字塔尖——她的晚餐。

“你居然會做飯?”

“龔家的男人都會做飯。”他淡淡地說,隐隐在表現宜家宜室的賢良。

莫初坐回桌前細嚼慢咽,他只做了這一碗,拖着無精打采的身子,從冰箱裏拿出一聽啤酒。

她見了馬上放下筷子,“你不要喝這個,會很涼。”

這時龔珩已經把拉環拉開了,頓了頓,又放回去。

莫初看着自己的這碗面,“真的不吃點嗎?”

搖頭。

“你看起來,很不好,不餓嗎?”

他做的這碗面,味道很棒,樣子也好看,可她嘴裏味如嚼蠟。

是病號強撐着身子給她做的,她怎麽能心安理得。

“要麽你去樓上睡會兒吧。”

她認為他沒聽到,又說:“龔珩。”

“終于不叫我龔先生了?”他轉過身說。

莫初就馬上改口:“龔先生。”

他仿佛被氣了下,定定地看了看她,搖頭。

“你就非要氣我是嗎?”

他也來餐桌前坐下,坐在她旁邊。

睡了一覺後,他的精神比下午時好了些,胳膊放在桌上,看着她吃。

莫初挺不自在的,“我沒有要氣你啊,難道你不姓龔?”

“我不喜歡別人這樣叫我。”

“那,龔總?”莫初笑着說。

他搖頭,認真提點:“可以在我姓氏前加一個老,就像老李老張那樣子。”

莫初很意外,心想他居然還挺接地氣。

他姓龔。

“老龔?”她只覺得有趣,單純地脫口而出。

他本就等魚兒上鈎似的等待聆聽,眼中趣味盎然,深意的笑容在唇邊顯出小小弧度,分外撩人。

莫初看他反應,很快醒悟過自己剛才是說了什麽,訝然睜眼,身子往旁邊一撇不看他了。

她紅了耳圈,嘟嘟囔囔地生起氣:“你這個人真的是!燒糊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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