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羨真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當朝煙的目光轉向仙橋上的那位郎君時,他也回過頭,往茶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是朝煙與他的第二次對視。

第一次,在馬行街的雨天。時隔幾個月,又在山子茶坊裏見到。

仙橋下慢慢升上來的霧氣缭繞在他的衣擺邊緣,卻似乎沾不濕他的衣襟,也染不上他的面頰。不同于上一回模糊的一面,這一次,朝煙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相貌。至于他衣服上的金線,頭上的玉簪,革帶上懸的玉佩、錦绶,錦鞋尖的一顆寶石,朝煙統統忽略。

只見他身姿挺拔,豐神俊朗,那張臉上帶着淺笑,目光中漸漸有了驚喜和詫異。

他和朝煙同樣,在馬行街上沒有清楚地見着彼此的真容。可再次會面之時,便知道對方就是那人。

朝煙拿着茶杯的手在嘴邊愣住了,只是看着他,不知該不該對他一笑,也不知該不該把茶杯放下。

“羨真兄?”郎君的同行人見他駐足,也停下腳步,喚他一聲。

許羨真回過神來,接着往前走,與其他幾個一齊走下了仙橋,自茶坊裏出去了。

朝煙久久望着他離開的方向,也是姜五娘開口:“竟有這種巧事!剛還聊到那許大官人,這就見到了他!”

“方才那個,就是許大官人?”

“是他。除卻他,東京不見得還有哪個像他這樣一身富貴氣,又有一腔正氣的。”

朝煙喃喃:“果然是他。”

從前不見他容貌,今日乍見便覺着是這人。幸好姜五娘認識,不然也無人能證實她這猜測。

剛才那許大官人看向她時,眼中有些訝異,想來也是認出了她。

“果然?你還說不認識。”姜五娘喜聽他人的瑣碎事,立馬抓住朝煙的話頭,追問她:“同我講講,怎麽認得這京城豪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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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煙喝一口茶,淺淺低頭笑了,當沒聽見姜五娘的話。

她不對勁。

姜五娘心裏判定。于是緊接着又窮追不舍:“笑得如是暧昧,莫非有鬼?”

當然,姜五娘也只是戲言罷了。朝煙也将此事視作戲事,卻不樂意與姜五娘講起。一些笑意,只在她自己嘴邊。

這盞茶下去,今日也差不離該走了。

李家的車夫在茶坊的閑座裏趴着呼呼大睡,小二替貴人拍醒他,他便神魂不清地起來。見着李朝煙,才知是二姐兒吃完了茶要回府。

于是去把馬車備好,迎請朝煙和姜五娘上車。

等她上了車,茶坊裏才施施然走出來一人,朝車簾子看着,問身邊的小二:“你可知這兩位娘子是哪家的?”

小二自然對自家店主人不敢隐瞞一點兒:“不知是哪家的,只聽別的客人喚那小娘子叫做李家二娘。汴京姓李的太多,小人實在也不知是哪個李。”

“李家?”馬車行動,漸走漸遠,許大官人的目光仍然追着車簾,似是想看看那簾後之人。

小二只知汴京城李家多,他倒知道,城裏姓李的人家雖多,可能用這樣的馬車接送小娘子出行的卻不多。

馬車走得遠了,朝煙緩緩将車簾子掀開。

天已黑透,潘樓街夜市已開,叫賣聲不絕于耳,衆家燈火錦萃,照得她伸出簾外的小半張臉紅潤而柔亮。

她往車發處望去,遙遙地又看向那山子茶坊。

潘樓街的貨郎最多,因這裏的夜間,出來游逛的小人兒最多,貨郎們的泥人香包不倒翁被滿街亂跑的孩子追捧,賣的最好的當屬娃娃樣子的摩侯羅兒,也有鈴铛竹笛鑼兒正在作響。四五個結伴出門的少年郎頭上戴了鮮花,嬉笑間穿越大街往樊樓那兒走去。更有背負着冰鎮果子的背簍的小經紀甩着銅鈴叫賣,把後路上的婆婆媽媽們都喚來挑時鮮荔枝吃。

不似前朝時一顆荔枝需費一騎紅塵之力,只搏妃子一笑。如今的南果入京,先入京中的兩處果子行。果子行以冰鎮之,保其不壞,又分賣至京中其他果市。即使是平頭百姓,也能享貴妃之癖。

遠遠回望,不見遙處,但見遍街行人游走,一片祥和。

朝煙時常出門去,其父李訣自然是知道的。他深曉自家二娘的性子,也從不拘束着她。

禦苑金明池今春落鎖修葺,到六月下時才開,京中百姓紛紛去往乘涼。

李訣也趁自己休沐,帶着兩個女兒去避避暑氣。

雖是早間去,夜裏回,朝煙也足夠玩得盡興。可惜朝雲前一日的功課尚未習完,走到金明池邊還拿着書在背,差點掉進水裏去。好在出門前,朝煙想着金明池必然人多,把羅川羅江兩兄弟一道帶出門來了。

李訣同朝煙講話,羅江便看顧着閑走的朝雲。眼瞧着人不對,就上去大叫了聲“三姐兒當心”。

朝雲這才止住了腳步。

若無他這一聲提醒,朝雲可要落下水去了。

李訣吓了大跳,朝煙也是膽戰心驚,偏這傻三姐兒看着那水,反倒說:“我讀列子,見文中有言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善泅者勇,可我從來連江水都沒有沾過。若是這樣掉下去,是不是也能學會泅水?”

朝煙被她這危險的想法怔住,把她拉回身邊,告誡她:“書中人本學泅,不學溺。江河湖海利害如此,你以為是誰都能下水的?”

妹妹以列子說己願,朝煙自然也用列子之中的言語制止她。泅水危險,她又不是男兒,怎的好下水去玩!

朝煙緊張,叫秦桑遍買了在金明池邊叫賣的冰雪涼水、雪泡豆兒水、雪泡梅花酒、乳糖真雪、雪糕雪團之類,每樣都嘗過去,給自己和妹妹壓壓驚。

此次事後,李訣不敢再讓朝雲靠近水邊。不過朝雲本就不怎麽出門,鎮日不是在家塾,就是在自己的院子裏,父親也不用為她時刻提着心。

夏去秋來,七月流火,城外的莊子有了收成之時,朝煙忙碌起來。

早間剛有一處莊頭來府上報收成,她隔着屏風問了一堆才算交代清楚,口幹舌燥呢,正想去大相國寺吃點甜酒,沒想到午膳前又來了一撥人。

雖說父親交給她管理的莊子不多,只是給她練手,但就這幾個莊子已夠她費心費力的。朝雲還小,不能也不怎麽樂意來幫襯她管這些事,秦桑的專長是吃睡,孟婆婆雖是會管農莊的,卻也年紀大了。

去歲她生辰起,就拿了家裏的管家對牌。皇後表姐也知道,便要把坤寧殿裏的兩個機敏女使撥給她。只是聖人之威,撥兩個宮娥給官員家眷總是不太妥當,這兩個女使便先被皇後給了母親魏國夫人,又由魏國夫人給了朝煙,如今也在入芸閣裏做活。

宮裏伺候的,到了官員府上,也是一大幫女使婆子裏頭的佼佼者。這兩個一個叫流霞,一個叫翠玉,平日工錢拿得同孟婆婆一樣多。幫着朝煙管家,也幫她處理莊子事,處處有些提點。

午膳過後,朝煙和莊頭隔了個屏風交談,莊頭報賬目,朝煙聽着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倒是流霞精明,問他:“怎麽你莊上佃戶比往年憑空少了這麽多?”

李朝煙哪裏記得清去歲這個莊上有多少佃戶,聽流霞一問,也才去翻簿子。發覺真是如此,去歲這個莊上有一百三十多號人口,今年卻只報了不到一百人。

莊頭支支吾吾,扯了好幾個緣由,什麽收成不好佃戶跑了,什麽莊裏發病死了一些,聽起來都不太可靠。

這事情古怪,朝煙畢竟知道自己年紀不大,也不曾在他們面前立過威,怕是問不清楚緣故,就請了管事的羅平過來。

羅平不同于朝煙。朝煙身份尊貴,不可能同一個莊頭講重話,那是自降身份。羅平本就是家中的大管事,對家裏伺候的和莊上做工的來說,都是管事的。他拿了簿子看,又叫人去莊上問,很快也就把事情弄清楚了。

原是去歲朝煙生辰後,莊上的人知道如今的管家大權交到了二娘子手上,他們莊裏的人都要聽二娘子吩咐。莊頭覺得二娘子年紀小,估計她不怎麽會打點農莊,也起了貪念,想做點事兒來充實自己。這才是第一年,便用個保險點地方法,只是少報人口,不做其他安排。

好在流霞發現了這麽回事,不然朝煙頭一年管家就在莊務上有了纰漏,往後的年份裏,他們的膽子只會越來越大。

進宮拜見皇後時,朝煙還特地謝了表姐給她賜下得用之人。

曹皇後笑笑:“流霞翠玉兩個,本就是精明能算。可惜我身邊用不上她們。她們留在宮裏,只是做做雜務,原沒有到你身邊去來得盡用。”

朝煙便問:“這兩個,是表姐從曹家帶進宮裏的嗎?”

“不是。是勾當內東門的張茂則在宮外采買來的,我初入宮時,張茂則才将這兩個帶到坤寧殿來。”

“哦!”原來是張先生帶進宮來的。

表姐自景佑元年九月入宮,至今也近三年,坤寧殿裏的一應內侍宮娥,許多都是由張茂則先生送來的。張先生雖然是個內侍,但也是個心細之人,時常襄助坤寧殿。聽說他在官家身邊也頗為得用,除卻內侍省都知王守中和副都知藍元用,官家身邊最當紅的兩個內侍,一個姓孫,另一個便是他。

皇後又道:“入內內侍省中,便是張茂則最會看人。若你還要什麽人,我托他給你尋來。官家前日也說笑,講他前世估摸着是個牙人,生了雙利落眼睛,看誰都準的。”

玩笑話輕松,左右幾個都笑了。

朝煙心裏感慨:看古書裏記的聖君,都如神仙塑像,是不茍言笑不怒自威的,站在大殿上,旁人連口氣都不敢喘,怎的本朝的官家如是親和,不僅對下寬仁,也會同內侍說笑?

總覺得書裏的那些皇帝都冷冰冰的,這樣的官家才活生生,像個真人,不像神仙塑像。

她笑道:“我身邊的人,怎樣的都有了。光我身後這一個燕草,她就是琴棋書畫樣樣會,梳妝打扮種種通的。”

進宮拜會聖人,不能帶秦桑那個笨手笨腳的小蹄子,她往往都帶着燕草。今兒講到女使的事,就順口贊一句。

皇後也贊:“燕草确實不錯,是個能幹的,不遜色于我坤寧殿中人。”

燕草本在朝煙身後站着,聞言立馬行了個禮,忙道:“謝聖人、姑娘擡愛。”

她深知,自己不過是個官宅女使。能進宮得見天顏,都是托了姑娘的福氣。不曾想生平還能得皇後聖人一句贊譽。可知皇後的一句金口稱贊,便能叫她在汴京所有女使之中擡起頭來。

這是天大的榮寵了!心裏樂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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