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私情
晚飯桌上,當然是一家人一起。
哥哥和嫂嫂難得來汴京一同過年,父親叫了東雞兒巷的郭廚來好好做了桌飯菜,山珍海味自然不缺,李莫惜自奉化帶來的海貨也揀了幾樣做了蒸菜。
滿桌的魚肉,朝雲萬分想像話本子裏寫的游俠那樣“大塊吃肉”,可無奈朝煙在一邊盯得牢牢的,一筷都不讓她夾。
“用兒,這趟回來,公務可都安排好了?”李訣先問公事。李莫惜字“子用”,在他有了功名之後,李訣便不稱他名,只喚他字了。
奉化是望縣,也是重縣,縣令不在,自有底下百八十個官吏看顧公務,不會出大差錯。“父親放心,都交代給下面人了。”
“好。回來一趟也好。多年不歸家,臺谏要說你不孝了。”
李莫惜輕笑。父親這是玩笑話。父親自己就是禦史臺長官,臺谏會說禦史中丞的兒子不孝嗎?
朝煙朝雲都知道這話是诨話,可李莫惜身邊的王氏莫名緊張起來。她雖是李訣的兒媳,卻與李訣這位公爹從來沒見過幾面,總聽人說臺谏的官吏都是愛彈劾人的,他這麽一句,害得她以為公爹真覺得官人不孝了。
她看看官人神色如故,又看看兩個小姑子也是淡然地笑,才知道沒什麽大事。
李莫惜瞥她一眼,不與她多說什麽。
飯後,李莫惜被李訣單獨叫去了山光閣,父子兩人頗有些話要說。近來時局動蕩,今歲呂夷簡被罷相,範仲淹等人也與呂夷簡派針鋒相對,朋黨之論興起,而且官家前些日子宣布了大大王薨逝,朝野更有所動蕩,李訣也想聽聽兒子的見解。
而朝雲則跟着朝煙到了入芸閣。
朝煙牽着她的手,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
夜色沉沉,樹影随風動。朝雲的手暖暖的,而朝煙手冷,身上披着件鬥篷也無用,只得快步溜回屋子裏面,坐到火爐邊烤手。
朝雲則把自己的凳子挪得遠了點。火爐太旺,烤得她太熱。
秦桑給朝煙暖了杯薄酒,淺淺喝下去,身體才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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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煙道:“路上就看你有話跟我說了。你想說什麽?”
朝雲看看後面站着的秦桑和燕草,以及她帶過來的雁飛、雪滿。朝煙笑她,揮揮手讓她們下去:“你們也去生個火爐子暖暖,這天太冷,可別傷風了。”
四個女使便一一退下,給姐妹倆說私密話。
“好了,你說吧。”
朝雲朝着暖爐吹了一口氣,才抱着凳子挪近一點,眼巴巴地看着朝煙,問她:“姐姐,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朝煙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哪個人?”
“藥鋪裏那個。就是那天。”
“?”朝煙凝眉思索,“你說是許大官人嗎?”
“是他。他是哪個?”
“他就是許大官人啊。”
“那許大官人是誰呢?他是做什麽的?當官的,還是個讀書人?”
朝煙拖着自己的小凳退後一步,不解地問:“如何問起許大官人了?你問起他,可有什麽緣故?”
朝雲拖着小凳又挪近:“無甚緣故,只是上回見你同他講話,覺得古怪。所以想問問他是誰。”
“古怪?哪裏古怪了?他…”朝煙抿抿唇,“他是行商的,山子茶坊,還有馬行街的貨行,都是他家的。”
“那姐姐,你同他如何認識的呢?”
“夏日的時候,有一回給你去買藥,乘着涼轎出去,遇上了驟雨。那許大官人從自家貨行拿了三把傘借我,這麽便認識了。”
“哦!”朝雲點點頭。
“時隔幾日,怎麽突然問起他?”
朝雲坐得離火爐太近,臉已然開始發燙。她一邊用手給自己扇風,一邊風輕雲淡地說:“前幾天就想問了,只是嗓子一直不好,這才拖到今日。上回見那許大官人,見到你萬分局促。我以為是姐姐同他有什麽私情呢……”
“咳咳——”朝煙被她的話吓到,“私情…你哪裏學來的這種胡話?”
妹妹尚且才十一歲,如何能這麽輕飄飄把私情二字挂在嘴邊。難怪剛才要把女使們都遣出去,原來關竅在這裏!
“話本子上。”朝雲看她詫異,自己也詫異起來,“我看話本子上寫男女,總說這兩個有私情,那兩個有私情。我去問範教授什麽叫私情,範教授不說,我便再看別的話本子。看了幾本,才知道什麽叫私情。”
“……”朝煙面色黑下來,追問她,“你近來看了多少話本子?”
“多少?數不清了。”
“你……”朝煙的面色更黑。表姐曾言,朝雲是個心野腿不野的,真是一語破的。看似這姑娘家終日不出門,外人總以為她是斯文人,真要同她講過話,見過她行事,才知道這李家三娘心有多野。品茗、焚香、挂畫、插花,四雅之事她是一概不問,只喜歡那些男兒用的刀槍劍戟,嘴邊總是豪情壯志,看游俠看話本,看得似個野人了。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喟嘆,朝煙把欲講未講的都吞回去,只道:“別胡言。我同許大官人只見過幾回,哪裏來什麽私情。”
這夜,朝雲宿在入芸閣裏。
兩姐妹并躺在床上,原本朝煙喜歡貼着牆邊睡,可又怕妹妹晚間睡夢裏翻身,要掉下床去,又把妹妹的被子挪到裏面。
朝煙躺着,神思渾渾噩噩,快要入眠了,忽聽身邊的妹妹在說話。可她實在困頓,不曾聽清朝雲說了什麽,睜開眼睛,看見妹妹對她眨眨眼,像是在等她給個回話。
“你方才說什麽?”她問。
李朝雲:“姐姐,你喜歡怎樣的郎君呢?”
許是錦被厚實,把朝煙的臉都捂熱了。她翻了個身,又翻回來:“女兒家,怎生說起這個!”
“怎的不能說呢?”朝雲還是眨眨眼,“璩秀秀鐘情于崔待诏,周勝仙喜歡範二郎,如何說不得了?”
“璩秀秀……是誰?”聽起來耳熟。
“話本裏的人。”
“哦。”朝煙想起來。這個故事叫做《碾玉觀音》,她曾看過這出懸絲傀儡戲,原來是有話本子的故事。
“那姐姐,你…?”
你喜歡怎樣的人呢?
“你真想聽?”
“真的。姐姐,你悄悄告訴我吧。”
“我…”朝煙嘆一聲,湊得與朝雲的枕頭更近了,輕聲告訴她:“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那人要文質彬彬,才學卓爾。不求貌似潘安,情如宋玉,只是定要才比子建,不該是個粗鄙之人。”
錦被下的悄悄話,說得朝煙羞起來。明明是同自家妹妹在講話,卻不大自在。
“那若是那人醜如晏嬰呢?”
“若有晏嬰之才,貌醜又如何……”
“哦!”朝雲嘿嘿地笑。
“小蹄子,你笑什麽!”朝煙輕嗔。
“笑那許大官人生得好看,卻是無用的。原來姐姐只看其裏,不見其外。”
“你這…你這好好地說話,又講到許大官人去了。關他什麽事!再說……那許羨真,哪裏就好看了?眉眼鼻唇,都不及哥哥呢,只是中人之姿罷了。”
“姐姐亂講。那許大官人分明是好看的。他眉如刀劍,目有山河,生得硬氣,似個提槍打仗的大将軍呢。”
朝雲誇許衷,害得朝煙秀眉一蹙。她緊張地看着妹妹,想着:從不見雲兒這樣誇過什麽人。莫非,莫非是雲兒,看上了那許羨真!?
女兒家總是心思細敏,朝煙如是想,卻也是偏頗了。朝雲無非實事求是,說得也算中肯。
好在朝雲接下去幾句,消了朝煙疑慮。
“不過,看他打扮的模樣,也只是個員外郎,不是個将軍。姐姐,你不中意這樣的員外,我也不喜歡。你猜我喜歡怎樣的?”
“你喜歡怎樣的?這還需我猜?”
“嗯?姐姐知道?你快說說,我看你說得對不對。”
朝雲趕緊把耳朵湊到朝煙嘴邊,聽着她說:“你喜歡的人,便要雄名盛李霍,壯氣勇彭韓。能令石飲羽,複使發沖冠。要功非汗馬,報效乃鋒端。”
雖非直言,但朝煙借詩作答,已把意思說得很明了了。
“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朝雲“嘿”了一聲,隔着被子想去抱住朝煙。可惜錦被厚重,她手芊芊,懷抱不成,倒是鬧得兩人碰了彼此癢癢穴,莫名笑作一團。
值夜的燕草聽見屋裏有動靜,敲敲門問:“姐兒,可有事?”
“無事無事,燕草,你快去睡吧。”朝煙對外喊道。
燕草走開去了。
朝雲平仰在床上,哈哈喘氣。喘罷,帶着輕松的笑意小聲地說:“知我者,阿姊也。李霍彭韓皆英雄,要讓我動心的郎君,必然是個大丈夫,有豪氣幹雲之氣概,有金戈鐵馬之膽魄,有剛強忠勇之身軀。”
朝煙也是平躺着,側頭看着裏邊仰面而躺的妹妹。
妹妹說着自己喜歡的郎君的模樣時,眼裏似有星輝。很想拿一副銅鏡來看看,瞧瞧自己說“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之言時,眼中是否也有這樣的光亮。
姐妹倆躺在床上,講起這種說不完的話。
悄聲地,只在這裏說,窗扉門扇之外,再無別人會聽見。
一句、兩句,似用狼豪在紙上各自畫畫。每說一句,就像又落了一筆,慢慢地把郎君畫了出來。只是在心做的紙上,也再無別人會看見。
話本裏的人,懸絲傀儡中的人,她們有的情思,天下萬千女子也都有。
作者有話要說:
《白馬篇》(南朝 徐悱)
研蹄飾镂鞍,飛鞚度河幹。
少年本上郡,遨游入露寒。
劍琢荊山玉,彈把隋珠丸。
聞有邊烽急,飛候至長安。
然諾竊自許,捐軀諒不難。
占兵出細柳,轉戰向樓蘭。
雄名盛李霍,壯氣勇彭韓。
能令石飲羽,複使發沖冠。
要功非汗馬,報效乃鋒端。
日沒塞雲起,風悲胡地寒。
西征馘小月,北去腦烏丸。
歸報明天子,燕然石複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