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除夕

當李莫惜帶來的幾斤榧子被全家老少吃完時,已經到了除夕。

因這日,宮中會有人演傩戲,扮鐘馗的,扮鐘小妹的,扮土地爺的都有,統共一千餘人,跟随着執兵器着甲胄的皇城親事官和三衙諸班直從禁中出來,從宣德樓前,徑直走遍禦街,直出南薰門外的轉龍彎才止。別的時候都是宮裏人看宮外百戲,難得有百姓能看官差們演戲的,又是從宮裏出來,便是再尋常的游街戲,都成了精彩絕倫。

東京百姓競相争看,把禦街內外圍了一圈又一圈。

像禦街西邊的王樓,二樓的隔間早就被人定滿,一個時辰就能賺平常三五日的錢。

除夕日的快樂消遣,朝煙是享受不到的了。她畢竟是家裏管事的,一般日子能出門去,今日卻不行。雖不用她親自下廚房,可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就會有幾十口人的事,張貼桃符、安置爆竹都是要她決斷的。

午後在門口湊了十來個人,把爆竹放了。劈劈啪啪地,漫天飛着爆竹煙,她趕緊把朝雲趕回院子裏去,生怕朝雲吞了煙,要傷喉嚨。王娘子親手拿了大苕帚在空中揮舞兩下,本想把煙掃開,可她這武将世家人卻偏沒巧力,只把煙掃到面前了。李莫惜叫她也回院子裏去,當心嗆着。姜五娘是個奇人,看一眼這爆竹,聽了聲音,就說“這爆竹是大相國寺東邊嚴家爆竹鋪買的。”

朝煙不信,叫秦桑去問羅川:“你們爆竹是在哪裏買的?”。片刻後秦桑來回話:“羅川哥說,這些爆竹是在大相國寺東邊的嚴家爆竹鋪買的。往年都不是他家買,今年剛換了他家。”

朝煙于是由衷佩服起姜五娘,也懷疑她:“五娘,你從前是算卦的麽?怎麽什麽都能說得準?”

姜五娘自從王娘子走開後,就站到了李莫惜邊上。她貼着李大郎,有幾分得瑟地說:“問你哥哥我從前是做什麽的,說出來吓你一跳。”

李莫惜被她推出來,又被朝煙緊緊盯着,轉頭笑她:“管你從前是做什麽的,哪怕你從前是趙大官人的公主,如今也都到了我的院子裏。”

姜五娘瞥他一眼,又跟朝煙講:“你哥哥不肯說,要不你求求我,我就告訴你我先前的身份。”

朝煙就笑着跟哥哥抱怨:“哥哥,這五娘老想着讓我求她。動不動就說什麽‘你求我’、‘你央我’,像是巴不得當人家的菩薩,只想聽人訴求。”

李莫惜也笑,倒是姜五娘搖搖手:“旁的都能說,可不許說菩薩壞話。”

“嚯?”李莫惜還是笑,“殊不知你從了釋門,那我這貼鐘馗、放爆竹的道門人家可是容不得你了。”

說笑總是惬意,尤其這許多人都是說得來的人,講講話也就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等到廚房裏的人過來又問朝煙什麽菜該在什麽菜前頭時,朝煙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事情做,急急忙忙進了家門,到廚房沾陽春水去了。

Advertisement

這頓團圓飯是請不到廚子了,一桌珍馐只能自己燒。

廚房裏廚娘數目是夠,不過朝雲還是提前了一日跟朝煙商量,讓她院子裏的雪滿去廚房幫一天忙,做幾道炒菜。

朝雲道:“雪滿有個姑父是長慶樓的廚子,做得好炒菜。雪滿從前跟她姑姑、姑父學過一手,炒菜也是會的。先前我吃過她炒的羊肉,在我院子裏的小竈裏炒的,味道不比外面正店裏的差。”

朝煙答應下來,讓雪滿到廚房裏去,跟廚娘們一起準備團圓飯。她不去戳穿妹妹想吃炒羊肉的小念頭。

等她在除夕的晚膳前走到廚房邊上,看見雪滿炒菜炒得有模有樣,才知她是真有手藝。雪滿身為朝雲的貼身女使,就算跟朝雲不似秦桑和她這樣親近,可畢竟是貼身照顧的人,将來多半是要跟的朝雲出嫁去的。能有這樣個讓朝雲能惦記的手藝在身,也是不錯。

等團圓飯吃好,天早就黑透了。午後家家戶戶平頭百姓放爆竹,夜裏便是宮中放爆竹。

宮中的爆竹也不知是為什麽,總是比尋常人家放的那種要響亮。李府離宮中可不算近,卻還能隐隐約約聽到宮裏放的爆竹聲,噼裏啪啦個不停。

今夜也要守歲,一家人齊聚在一堂,圍着火爐坐了一圈,各自說幾句吉祥話,又喝喝茶吃吃點心,等天亮。朝煙吩咐過了,除了各院的貼身女使和随從,別的下人都各自休息去,不必再伺候了,要守歲還是要睡覺都憑各自心意,故而府裏見不到多少人走動。雖有鞭炮聲響,卻也是靜悄悄的。

火爐暖暖,伴着燭臺幽光将堂中映亮。到了後半夜,王娘子在坐墩上坐不住了,朝煙叫人給她拿了交椅過來,半躺着,漸漸睡着了。朝雲靠在朝煙懷裏,眼睛閉着,不知有沒有睡着。李莫惜和李訣輕聲講着話,說起來年政事上的安排。李朝煙對父兄的仕途其實并不在意,什麽黨争、什麽罷相,都不是她關心的事。她只盼着全家來年都平平安安,盼着東京家家戶戶都團團圓圓,盼着明日街上的百戲都鼓樂喧天。

這幾日來的忙碌漸漸随着更深而了結,過了今夜,便是新歲到來。

今歲一如往歲,無甚大事,也多有歡喜小事。夜晚漫長,久坐百無聊賴,今歲發生的事,樁樁件件便都在朝煙心裏回想。年初禦溝兩側桃李花開的光景,年中在山子茶坊避暑的時日,九月給朝雲測個子長矮,還有臘月辦的兩場雪宴。都是瑣碎事,可想起來,又覺得心裏被這些瑣碎事填得滿滿而暖暖,嘴邊自然也就帶着笑了。

深夜天冷,一衆老婦人們裹着剛讨來的棉衣,在馬行街試着敲了敲一座大宅子的門。

寒風瑟瑟,婦人們在風中發抖。

門上挂着牌匾,寫了“許家”。老婦人中無人識字,好在有個自己就姓許的,認識自己名字,就也認識這麽個“許”字。前後看看,幾人判定這是戶富戶,門口挂着的镂空彩燈就夠她們吃幾頓飯了。

敲敲門,半晌沒個回應。幾人看着門口的燈,都在想着要不要把它偷去,換頓熱飯菜吃。好在這門終究還是開了,看門的問她們:“娘子們所來何事?”

領頭的老婦便道:“俺們幾個是演鐘馗捉鬼的,來給許大官人家去去祟,讨幾個利是錢。”

看門的便叫人往裏去通傳。許大官人在守歲,是正好沒睡,通傳也不算打擾。

一層層消息傳進去,一會兒就有個小哥跑來,搓着手說:“我家大官人問娘子們是東京本地人,還是別的地方來的?”

衆婦人道:“俺們都是忻州來的。”

那小哥便說:“大官人說了,若娘子們是忻州來的,便請進家裏來。若是娘子們不嫌棄,家裏尚有幾間屋舍空置,廚房也有竈頭,今夜可供娘子們栖身。”

婦人們雖是小民,可也聽得懂人家說的話。這意思,便是這許大官人能讓她們今夜在此容身了。幾人趕忙謝過:“多謝小哥,多謝許大官人!”

小哥帶着她們進門:“娘子們不必多禮,快快進來吧。今夜風大,小心凍着。”

這幾位從忻州來的老婦人們,平生第一次走進這樣大的院子,住進這樣精致的屋子裏。她們都是農戶人家,從前見過最富足的人家,便是縣裏的秦員外。可她們只是見過秦員外的家,知道秦員外家外牆的牆磚可以蓋她們幾百間房,知道秦員外家光是廚娘就有一二十個,卻沒進過秦員外家裏頭,更不知道那家裏是怎樣的金磚銀瓦、玉池寶樓。

可到了這許大官人的家裏,才知道什麽叫做“東京豪富”。

牆院裏頭,屋宇連着屋宇,檐角頂着檐角,走路像是走不到頭,廊下的燈盞盞都是镂空形制,卻每盞都有不一樣的圖案。或是兔,或是虎,或是飛禽。唯一相同之處,便是那些飛禽走獸的一雙眼睛,都是點了黃金的。金在镂空燈上映出暖光,朵朵呼應。婦人們本以為門外那燈已是裝點門面用的最好的燈,哪知許大官人家裏挂着的,都是這樣的豪燈。

廊下也還有挂着的名家字畫,婦人們只知其多,不知其珍貴,認不得那些字畫下頭蓋着的章是哪位學士的。

她們看得呆了,忘了自己從哪裏來,也忘了自己是誰。只有身上尚未裹足的單衣,受了冷風蕭條的吹,害得全身微微顫栗。

天蒙蒙亮的時候,李朝煙虛晃着步子回到了入芸閣。往年守歲都很守得住,許是今年忙碌,本就疲乏,守了一夜只覺得渾身骨頭都酸,想趕緊回自己院子裏好好休息。

孟婆婆年紀大,本就是不該守歲了。朝煙回來睡覺時,孟婆婆已經一覺睡醒了,在廊下等着朝煙回來。一看見二姐兒和燕草回來,孟婆婆便讓燕草趕緊去睡,她伺候着二姐兒更衣就寝,怎麽說也得補一覺。

李朝煙于是便一覺睡到了午後,院子裏的女使們已用過她們自己的午飯了,小廚房等着人來傳話,問二姐兒的午膳什麽時候做。

結果午膳熱了再熱,被帶着朝雲來叫她出門的李莫惜給吃了。孟婆婆見到李莫惜來了,算了算朝煙睡的時辰,怕她睡得過了,就去把朝煙叫了起來。

“哥哥來了?”

“是啊,大哥兒過來了,還把三姐兒也帶來了,說是要帶你們出門看關撲去。大哥兒還問我你起了沒有呢,我說你在刷牙了。”

“哦!”朝煙一把掀開錦被,又被冷得裹回去,對着外間喊:“秦桑、燕草,快來給我換衣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