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緣分

朝煙和姜五娘到了座上,叫了未點過的茶團和茶具。

茶團原原本本地,需得兩人自己動手來做。

三個茶博士先先後後把十二件茶具,也就是“十二先生”,端上桌來。

姜五娘問:“怎麽?今兒有興致自己點茶?”

朝煙微微笑:“一直都有興致的。诶?你怎麽不動手?”

她自己已經把小石磨轉了幾圈了,看着姜五娘,卻發覺她一點兒都沒動。茶團還放在茶培籠裏,茶碾也還擱置在架子上。

“你難道不知道?”姜五娘手肘撐着腦袋,看着朝煙上下忙活。

“知道什麽?”

“我壓根兒就不會點茶。”

“?”朝煙手裏動作一滞,凝眉,“你方才怎麽不說?”于是又攔茶博士,“茶博士,撤一套茶具下去,再換上點好的茶。”

姜五娘揮揮手:“哎哎,不必撤了。我學着你做就好了。”

“嚯。”朝煙低頭看看,自己磨的茶并不算太好,但總也還算過得去,“那我把這些倒了,從頭開始教你?”

“行。”

朝煙便自磨茶開始,一點點講給姜五娘聽。怎樣下手,怎樣控制力道,要磨多久,說得細致。

哪知姜五娘并不領情:“不用什麽都講,我興許一輩子也就做這麽一回。你怎麽做我就怎麽做,我眼睛看着就行。”

“哦,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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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朝煙也講不清楚。

東京的百姓人家裏尚且沒分着冰,而山子茶坊仙橋下的流水之中已經擺放了冰塊。流水潺潺,帶着冷意也回流其中,仙霧和涼意一塊兒漫上來,把姜五娘埋怨了幾日的燥熱都洗淨。

朝煙則盯着火爐上的茶湯。侯湯是最難的,若是熱水不熟,一會兒沖茶沫的時候,沫子就會浮起來。而若是熱湯過熟,茶又會沉下去,總之都不是好樣狀。

五娘不如她專心,問起之前的事:“剛剛那幾個大嫂,是你認識的?”

“嗯。交年夜時到我家來打夜胡的,我見她們逃地震而來,在東京也可憐,就叫她們到馬行街去打夜胡,比在我們那裏能讨到的錢財更多。”

“哦,原是這樣。那她們也算得了造化了,能到山子茶坊來幫工。”

姜五娘也瞥一眼燒着的水。看着那水在冒泡泡,她想提壺沖茶,卻不見朝煙有所動,只好再等等。往水上吹了口氣,看那幾個泡泡起來又破滅,也是無聊,又說:“也就是說,是你提點她們,叫她們到馬行街來讨生路。而她們剛剛好敲到了許大官人的門,許大官人發了善心,就安排她們到他自己的茶坊裏做工了。”

朝煙擡起眼來:“大抵就是這樣。”

“真是造化!也是緣分。”

緣分。

朝煙心裏想:的确是蠻有緣分的呢!

“五娘。”

‘嗯?’

“你不是很會認人麽?那你認人時,能不能報出那人的年歲、家室呢?”

姜五娘察覺到什麽,眼神盯緊朝煙,像是質問:“咦?你想問誰的年歲家室?”

“沒什麽。沒誰。好了好了,專心盯着湯水,快好了!”

“小朝煙,你心裏有事呢!”五娘嘿嘿地笑。

“沒事。”朝煙低下腦袋。

不知過了多久。水像是永遠燒不到朝煙像要的那一刻。每一簇文火都在她眼下跳動,似是能聽見火苗的聲音。姜五娘坐在她對面,裝作不經意:“啊呀,遍東京城,再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奇才了。只要是有頭有臉的人,我統統能說出他生辰八字,也能報出他家門幾口呢!”

誘着朝煙去問。

接着使壞:“我說的,可比算命的都準呢!”

朝煙撇她,手握着水爐把上的布,一會兒擡起來,一會兒放下去。

“無論打聽誰,問我就對了。”

朝煙打斷她:“我看水差不多了,咱們沖茶吧。”

适才磨好的茶膏已經擱置多時了,朝煙提起水壺,把熱湯沖進茶膏裏,再一邊用茶筅擊拂膏體,令水能全然沖開茶膏。

茶筅攪拌下,茶沫漸漸泛起來。

姜五娘看看自己手裏的,再看看朝煙手裏的,納悶:“怎的你的茶顏色這麽漂亮,我的卻像沒沖開似的?”

“你用點力,不要輕飄飄的。”

“哦。”

于是手上加力,打得像是茶筅與茶膏有仇,一拳一腳都到了肉。

“五娘呀。”朝煙手上并不停下動作,卻又支支吾吾開口。

“怎的?你今天怪怪的呢。”

“你真的誰的年歲、家室都知道?”

“真的。只要你說出名字,只要不是什麽市井潑皮,只要稍有家財或是功名,我就都知道。且說來,你要問誰。”

“……那我們先說定,我問了,你不許與旁人說出去。”

“我只與你哥哥說。”

“那就不說了。”

“或者你求求我,我就不和旁人講。”

“不說了。”朝煙撇嘴。

“好好好,你就說,是要問誰?我不與你哥哥講,我把這事藏在心裏,當你沒問過。”姜五娘從來都以聽人閑事為樂,有朝煙的事,她定是要來摻合一耳朵的。

唉……朝煙心有萬千糾纏,怎的也難以開口。兩個字在嘴邊繞了幾圈也吐不出來,還得靠閉着眼睛才得來不易的破釜沉舟之心——“許衷”。

她想問姜五娘,許衷今年幾歲了,又有沒有娶過親。

她告訴自己,其實我也沒什麽別的心思,只是與許衷有緣分罷了。有緣之人,問一句,也屬常事吧。第一回 見到許衷時,就覺得自己同他是有緣人,後來又見面許多回,更是有忻州婦人之事佐證,足見她與許衷的的确确是有些緣的。

問一句年歲,只是問一句年歲而已,她終究還是問出來了。

可惜她輕輕的兩個字被姜五娘的叫嚷打斷。

“啊唷!”姜五娘手裏的茶盞因她手上茶筅的大力而傾倒,茶沫伴着打出的茶湯飛濺起來,幾滴沾上了她的臉,燙人的湯汁激起幾點紅印。姜五娘不怎麽怕疼,卻心疼自己的新衣裳。當然,臉都被茶湯襲擊,衣裳自然逃不過。茶湯洇濕了一片,又留沫子在錦繡之上,突兀而礙眼。

朝煙一下站了起來,不管自己方才在說什麽,總之是五娘要緊。

“你傷着了麽?有事麽?”

“小事小事,不必在意。”

姜五娘說着,随即抹了一把臉,把臉上沾着的茶沫子拂了下來。

小二聽見動靜,匆匆趕來:“客官可傷着了?”

“不曾。”

“客官沒事就好。客官這衣裳洇濕了,要不要同去隔間清理清理?”

“喔,好。”

衣裳貴,此時不清理掉茶漬,等回府再去弄便來不及了。姜五娘随着小二走了,回頭與朝煙道:“你要問的,等我回來時再問,我記着呢!”

朝煙看着她走遠,嘆了聲氣,回過神來坐下。

剛坐下,又猛然站了起來。

“許…許大官人!”

看着對面忽然出現的人,她低呼。

許衷就這樣含笑着立在茶案的另一邊,她根本不曉得他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吓着你了麽?”許衷聲音低沉而輕柔,把朝煙過分浮躁的心安撫下來。

她搖搖頭,不解地問:“大官人什麽時候過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原是來茶坊瞧一瞧的,看見你在這裏,就想過來與你說幾句話。見你與人在講話,便沒有當即過來。”

“哦!”是她和姜五娘一直不曾察覺到仙橋另一側坐着的許衷。

他在那裏坐了好一會兒了,茶也都喝了一盞。

許衷并不客套,這裏本是他的地方,直接便問她:“我能坐在這裏嗎?”

“自然可以。”朝煙心在打鼓,面上還要裝作風平浪靜,實在也是難的,趕緊坐下,把頭低了。

原本不臉紅的。是她見着了許衷,就想起自己前些天做的那個夢。

她依在夢裏那個“羨真”的懷裏,與他低聲細語地說話。

羞死個人!怎麽好見到他!可偏偏又想見到他!

他怎的會在這裏呢?他坐在這裏,要同我說什麽呢?我該同他說什麽呢?

朝煙腦子渾沌沌的,忽地不靈光了。

偏偏許衷忒從容,坐下之後,見着這側的茶案上有不少茶湯,拿着一邊擺放的在十二先生中被稱作“司職方”的方巾,把茶案不動聲色地擦拭了一遍。

終于,他說話了:“娘子是來避暑的?”

“嗯?”朝煙擡眼瞧他,“哦,正是。方才那個是我家裏人,她喊了幾天的天熱,我就同她過來喝喝茶。”

“那想來我這裏的茶味道該是不差的?”

朝煙搖搖頭:“此處的茶是極妙的,想來也是大官人經營得當。”

許衷卻笑了:“何談什麽經營,茶團是底下人挑的,茶湯也是茶博士沖的……娘子上回令人送來的春牛很別致,我已經收好了,還不曾謝過娘子。”

呀!朝煙手裏又攥緊方巾了。不是正在講茶麽,怎的忽然提起春牛來了!幾個月前的事,如何還要提起呢?可別提了,可別再講,收着就收着,說出來做什麽!她心裏一下子冒出許許多多話,可一句都不能說出來。醞釀到了嘴裏,只剩下:“本是我該謝大官人當日解圍之情。叫人送了春牛去,也不成敬意。”

“娘子客氣了。”

朝煙心裏有事,就不曾察覺眼前之人不言不語間竟在點茶。姜五娘做剩的那些東西都攤在茶案上呢,許衷收拾了一番,用餘下的茶膏和熱湯又沖調起來,茶筅在他手中攪動,打出鮮白的茶沫,茗湯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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